假日午後,一道道麥穗金蔥似的陽光彷若流蘇斜透薄雲外,穿過樹梢,躍上窗楹,慵懶地鋪灑在棉被上,拂掃連日來陰鬱碧瑟的絲絲寒意,頓時,屋內明亮生機起來,感覺溫暖許多。
人也精神昂昂地伸展,放肆地讓午後和煦的陽光照耀得遍體舒暢,哪怕只是一刻鐘的活絡,都希望這上班時沒機會欣迎的喜悅,就這樣忘卻地於心中徘徊,流連不返。
傍晚微風,趁著日落前的殘霞暮照,外出買些日用品,這次,他終於記得買了長匙與削果皮刀器,順便也在路旁買些芭樂,如何挑選的箇中訣竅難倒他了,拿在手裡用手掌略為按捏了一下,老闆在一旁眼睛直瞪著,趕緊憑著直覺東挑西揀了幾顆,不知道會不會選到難吃的。
路邊賣衣攤販的擴音機,轟轟地放著李宗盛的凡人歌「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震耳欲聾,他快步行去,而那檔「倒店貨出清」卻天天還在賣的鞋攤依舊說著「來來來,走過路過千萬不要再錯過…」,聽得他都會背了。
那一隅,傳來兒時記憶裡「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歌聲,驅使著他尋著音樂聲走去。那是賣著各種音樂CD與兒童教育書物的攤車,拎著一袋芭樂的他,就那樣靜靜地待著,聽著聽著卻也似魂縈夢牽…
那兒時記憶與驪歌送別的殘影,模模糊糊地拂過心中,片片斷斷地浮現腦海。
往日兒伴,而今何在?昔時同窗,各赴東西,果真應了李叔同的知交半零落。
沉吟回後,他上網看看老友在否,叨擾叨擾幾句,那想念的…不變的…還有一則要求召開「同學會」的催告?
小胖留言叫他不要裝死,都幾年了,也不辦個同學會?班長捏…
他吁了一口氣,班長又如何?索性關了電腦,連回覆一個發語詞也沒有。心裡想著:想辦,是不會去找副班長哦…
是的,他們不會去找副班長,男女有別,他們一堆男生就是不會不顧義氣去委曲求全找她…那個三年級以後永遠的副班長。
他是眾人眼中的好人緣,自從新任年輕導師非常民主地採用選舉投票之後,他就是永遠的班長,在男多於女的環境下,那黑板計票正字數總是多出那麼三劃地被陷害了…
通常,班上男女都會有些小圈圈的,他很不同,脾氣好但成績卻不怎麼優秀,功課好的男同學喜愛他的中段成績,卻懶得擔負幹部責任,而功課差的同學捧他當頭,就像似雞犬升天的榮耀。這麼奇怪的擁戴,讓他被推上了對抗資優女的浪頭。
聽說,副班長她非常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將其餘職務「風紀股長、學藝股長、康樂股長」透過曉以大義的方式,通通納入自己麾下,只留下女生眼中四肢發達的「體育股長」給男生,反正那些搬運動器材的粗重骯髒活…女生也不愛。
的確,那時候,成績與感性事務似乎是女孩子比較在行,有些男生也贊同,畢竟,製作壁報那等細膩的活動,自己班上沒有男生足以勝任,那…除了摸摸鼻子還能說什麼。
他實在想不通…當班長有什麼好?當他看著她細緻的柔和五官,顯得靜美出眾,卻又經常瞋怒地看著自己男生一族,那份不協調分外深刻。
有一天,他偷偷去找導師,囁嚅地說了「我想把每日寫三字經與領粉筆的事…給副班長,可以嗎?」,導師心知肚明,笑笑地點頭同意了。每天在左邊黑板寫上當周的背誦三字經,帶領同學複誦是種領導智慧的表徵,連振振衣袖、抬頭挺胸去辦公室領取粉筆好像都是能讓老師們看見優秀的無上光榮。
他不要了,對他而言,那些並不重要,對她而言,渴望許久。
那是種嗟來食嗎?小孩子不懂。她也不曉得,那是他自己發自內心的建議,導師只是在課堂上說:以後寫黑板、領粉筆,由班長與副班長定期輪流,就像每排座位每兩周跳動一次那樣。
女生私下歡聲雷動,男生氣噗噗在走廊上怨懟老師的決定,都認為是女生在背地裡蠱惑。他倒是沒甚麼感覺…能讓她開心就好。
那一次樑子結得不小,一群男生蠢蠢欲動,時間就選在體育課的躲避球,班上被分成兩邊,各有男女,分成內外層攻守兩方。
結果是內層雙方女生均被剃光頭似地慘遭猛力電爆,獨留兩三隻小貓咪似地還兀自頑抗閃躲,男生間好似友誼賽的只是傳球、軟弱地砸球,簡直就是鎖定女生的一場屠戮。
那顆飛速的球,就直中她的腹部,蹦的一聲,她緩緩倒地,蜷曲在球場中央,男生還在抱腹彎腰笑著,他卻感覺事情不妙,沒多久,她就送進保健室了,一群男生才知道事情砸鍋了,噤聲不語,一片鴉雀無聲的靜默。
放學,默默等在校門口的他,沒能與她說上一句話,她就虛弱地隨媽媽走了,上車後,她在車窗邊望著他…卻似欲言又止。
斜陽透過保養廠天窗開口,洩落幾窗方格,他看了手錶,快下班了,眼前的一台車卻還沒完成定保,引擎蓋上那隻躍馬還在等著帥氣主人呢…
他遲到了,三五老同學拍著他的肩膀,嘴裡咕噥著…主辦還這麼慢到?
一陣拍手歡呼聲響起,一群人望向門口,遲到的不只自己…還有她,看起來時尚美麗,還有一絲濃濃都會女子的氣息,她在銀行當高端理專,身旁卻是西裝帥哥一枚…很眼熟的男人。那是她男朋友,不是參加她的同學會,只是登場亮相而已。
那場同學會,還是男女分邊,小胖戳了他臂膀「耶,他男朋友很亮眼,看來是吊到金龜婿,以後是逛Bellavita的貴婦了。」,他舉起玻璃杯,乾了啤酒「很好啊,帥哥美女,很搭。」,又斟了一杯,不語地又乾了,拿著酒瓶又斟滿。
小胖見狀,按下他的第三杯,緩了氣氛「今天同學會,不要在這裡醉,有心內話,等會我們續攤。」,那份想醉的慾望,按捺下了。只是,偶爾,抬眼斜望著她…
突然有人聊起當年那場躲避球,大方地承認是刻意報復的惡作劇,只是沒想到砸傷了副班長,還說…班長是例外,他根本不是共犯。不過,那件事也都起因於他的貪圖美…
斷句之後,話就支吾沒說下去了,卻引來一堆男生的哄堂大笑…紛紛說著:對,對,有這麼一回事。
幾個人三言兩語不斷插話說著:當時,我們男生私下議論,班長是不是背叛了男生聯盟?有人看見他偷偷從老師辦公室走出來,上課後老師就點了那段導火線…
餐廳包廂裡的那陣嬉鬧話語嗡嗡地敲著回憶。他只記得…他私下走去保健室向她道歉,攬了責,那一刻,她望著他的那份顯得質疑又似難以置信的神情…就此烙印在他腦海中。
杯盤狼藉後,他還在算錢結帳,她自背後喊了他「辛苦你了」,他回頭看著她,說道「嗯,還好,下次換妳。」,只見她點點頭,那兒時的恩怨情仇,似已風輕雲淡消逝無蹤。
她抬手說了聲「那…我先走了。」,他忽然脫口而出「剛剛,那是妳男朋友?」,她一聽,很自然地點點頭「嗯」了一聲。只見他轉過身去繼續結帳,卻打哈哈地說了「他長得很帥,妳要多注意他身邊有沒有蝴蝶亂飛,哈哈。還有,記得,結婚時要發帖子給我哦。嗯…就這樣,拜。」。
她聽得一頭霧水,卻也只能笑笑地說「我會寄給你的…」。
他們是不屬於同一世界裡的人生,命定的,雖然他極力逃脫從事殯葬業的家庭,去念了汽車修護科,從也沒能完全擺脫偶爾被父母臨時拉去遞補人手。
他們父母之間是熟識的,一起當選了學校家長會委員,只是,她父親是銀行分行經理,那職業別差異的漠然隔閡,客套其實是存在於無形的眉宇之間。
那日上班後,他望見那台熟悉的紅色駿馬車牌,已然歪斜還掛在殘破扭曲車體上,兩顆氣囊都爆了,紅色駿馬瘸了,兩張棕色座椅都沾著斑斑血漬…
他一顆心…沉了。事故那夜急救與兩周加護照顧沒有喚回陷入昏迷的她,她男友竟然僥倖還活著…說是在車上吵架了…指責他劈腿的事。
那日同學會,他模糊地暗示過她了。他曾兩次看見他載著不同女生來保修廠貴賓室談笑風生,狀似親暱,只是,能明說嗎?她會相信嗎?
數周後,早晨,會場放著悠揚的莫札特協奏曲,聽說那是她小時候在家裡愛拉的曲目,兩旁素淨的白花,搭著一禎巨幅微笑的長髮側臉,那是她喜愛的45度角特寫,完全展現出她的柔美。
她父母找上他父親幫忙,希望好好送女兒最後一哩路。
那日,接體,他忍住哀戚不語,怎麼也不能掉下眼淚…看著她那已闔上的雙眼,他從不知道,她是否曾看見自己的心意…縱然只是一份理解,都好。
他央求化妝師,盡力細緻地幫她補上最美麗的一次妝容,那個印象裡曾在音樂課彈著風琴的小老師,自信洋溢帶唱的笑顏。
他還記得,那堂課,他神情落寞,假意開口跟著同學歡樂地練唱「送別」,就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周…
(相片取自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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