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他揹著水手袋，與同僚逐一握手，互道再會，緩緩走下連通碼頭的船梯，回頭又望了一眼諾大的船身，那是自己待了十幾年的地方。船舷旁同事還在向他揮手，他舉手點頭致意後，翩然說了聲「再聯絡」，才轉身離去。

返家後，兩個外甥連忙搶著幫忙提行李，他笑呵呵地說「很重哦，你們兩個要一起幫忙舅舅。」，孩子們脹紅了臉，一人一頭賣力演出往二樓拉去了。

他則是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問了母親說「最近，肩頸痠痛有沒有好些？」，母親微笑著揮揮手「不要緊，那是老毛病，推些活絡油就好些了，你上次拿的那瓶黃道益不錯，若還有，就多拿幾瓶回來。」。

他還是有些擔心，交代說「媽，妳要是痛，還是叫小妹帶妳去看醫生，記得別要求醫生幫妳亂打止痛劑，那個很傷腎臟的。」，母親和顏悅色地說「知道啦，就說沒什麼關係，你嘜煩惱啦…」。

他父親幾年前因肺癌去世了，那時，母親整個人瘦了一圈，人一頹喪一無精打采，蓄積已久的老毛病就都發作了，長年的筋骨痠痛好像沒什麼特效藥，他只怕母親急病亂投醫，就想著止痛就好，忘了止痛藥有時跟慢性毒癮沒兩樣。

還好，這些年有小妹與妹婿兩人在家幫忙照料，也添了兩隻小娃兒，家裡氣氛溫潤許多，稍稍稀釋了自己未婚的壓力，也淡化了母親失去老伴的傷痛。

妹婿是南部人，在小妹堅持下住進了自家裡頭，妹婿初時感覺有點像是入贅的彆扭，後來才發現，還好有娘家可以窩，省下的錢都去支付兩個孩子的教育費用了。

小妹則是體恤的私心的留在娘家裡，那些年，父親罹患肺癌，母親也不再上工，專心顧著老伴，大哥則是在蘇澳營區，有時，出航外訓也不知戰備活動開去哪裡了，這種一陣子都沒有訊息的工作，自己若不堅持留在家裡，那…父母能倚靠誰呢？

近些年來，她看著大哥顯得更加沉默，不是外表，在家裡，他身為人子的那份堅毅還是時時流露著，她知道，那是一顆心，閉鎖著，如同他現實裡的未婚，已經表明了那份失落。

雖然力挺著哥哥的好，無人能及，但她不怪米香姊姊的優柔，畢竟，感情事他們倆個人的事，若她選擇了不願孤獨一人面對遠距婚姻，差點成為小姑的她又能說甚麼，只能嗟嘆…沒有緣分。

她下班回家，開了門，與往日一樣，雙手滿是剛去黃昏市場採買的兩份現菜，準備再炒個青菜與煮鍋蛤仔湯，簡單的一頓晚餐，那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寧願多扒些飯填飽肚子，也不留剩菜殘羹在桌。

兩小娃聽見媽媽回家了，開心蹦蹦跳著，還大聲地說「舅舅回家了」，她愣了一下「啊」，繼而轉頭望著母親「今天不是哥的休假日，怎麼…有回來嗎？」，母親點點頭。

那一刻，只見他從二樓下來，還邊說著「我申請轉調單位，不登艦了，以後就上下班，終於…」，他忽然發覺，兩個孩子正扒開一透明塑膠袋，開心扳開一片米香，拿去給阿嬤享用，再一股腦自己開動了，目不轉睛瞪著電視機上的卡通…

小妹有些尷尬，他則是裝著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了，淡淡地對小妹說「當時也不知轉調會不會過，就忘了告訴你們，還好，有以前艦長從旁推薦，才轉調成功。」，說罷，順手拿了一片米香，就往嘴裡塞。

小妹見狀，反而有些傷心，趕緊撇過頭去，提著菜袋準備往廚房裡走，隨口說「我先去弄菜，等會我再去市場多買一道辣椒豆干絲，哥，你等等啊。」，他一聽，開口說「不用麻煩了，多弄個煎蛋就好，我喜歡醮上醬油和著吃，半熟好了。」。

想想不妥，又詢了孩子們「你們敢吃半熟的煎蛋嗎？」，孩子們異口同聲說「我要」，他笑著說「你們好強哦，居然敢吃不熟的，舅舅小時候都不敢吃耶…」，他對小妹點了點頭。

小妹走進廚房後，偷偷拭了淚，她知道，大哥節儉成性，捨不得吃的都會留給她，那小時候的煎蛋，他才不愛吃醬油口味的…那只是為了配飯有滋味而已。這樣的好人，為何老天要捉弄他的人生…

他看著桌几上的那份米香，卻久久默然不語。連老媽看了他幾回，也輕輕搖了幾回頭，他也渾然不知。

夜晚，他拿起一片米香，咬了一口，又稍微歪了頭，咀嚼著…「小妹，這個…是菜市場那家嗎？味道…好像不太相同。」，小妹還顧著餵食兩個孩子，無暇地回說「同一家啊，口味有變了嗎？阿皓，你覺得呢？」，她問著先生，妹婿味覺大老粗一個「有嗎？我吃不出來耶。」。

小妹偷空瞄了一眼大哥，試探性地問了說「哥，你是覺得變好吃還是難吃？」，他覺得好像甜味變淡了，卻也說不出哪裡不同，忽然問了小妹「那個…老闆還做嗎？還是換人了？」，心裡則是思索著，老闆若是還做…恐怕七十多了吧。

小妹似見獵心喜，又小心翼翼地說「老闆阿伯不做了，換人了，換成他女兒…」，他一聽「啊…」了一聲，看著手裡的米香，一個疑問遲遲說不出口…硬生生吞了下去。小妹雖然嘴裡還吆喝著孩子們「你們過來，快吃！」，嘴角一絲微翹的弧線卻掩不住笑意。

大女兒…還是小女兒？分手之後，他們一家人就從自己視線裡徹底消失了，雖然殘影一直留存著，他再也沒去過菜市場附近了。一次聽說，她結婚了，之後，家裡也不曾再提起過了。

秋末假日，小妹去麵包坊上班了，妹婿工廠趕著出貨以迎合歐美耶誕節檔期的鋪貨，兩個小外甥就託給他幫忙照顧了，那一刻，他才知道，小男孩就像脫韁野馬，管也管不住，這經驗從來沒有過。

外甥拉著舅舅說要去公園溜滑梯、騎搖馬，他被迫乖乖牽著孩子們往公園裡晃去，出門前，孩子們還貼心的叮囑舅舅說要帶小手巾、面紙、水壺、酒精擦，他簡直快被外甥們完封了，哪來這麼多玩意？

他不由自主地被帶到公園，這公園他也很陌生，許多年沒去了，連兒童設施都已經增加這麼多樣，那公園…就在黃昏市場旁，而米香車應該是在公園的另一頭空地上，隔了些樹林與公廁，看不清了。

孩子們很快樂地在他眼前反覆奔跑，他坐在花圃水泥圍欄上看著，偶爾望了一眼公園那頭，也許，米香攤早已打烊回家了…忽然遠遠的「蹦」一聲，將他的一顆心又拉回現實，他們還在…

他幫孩子們擦去滿臉汗水，又遞了水壺讓他們咕嚕咕嚕地喝著，一喝完，孩子們不約而同說「餓了」，他看了手錶，還在尋思：這早不早、晚不晚的，吃甚麼？孩子們不待他回答，便說「舅舅，我想吃米香。」。

他還沒能反應，孩子們便拉著他手往公園另一頭走去，顯然，他沒有抗拒地走著，一顆心…與兩個外甥一樣，沒有抗拒。

那片人工台灣欒樹林，錯落有致，這時的黃色花瓣灑滿小徑，像似一層又一層的洋蔥瓣落地，小徑染成黃金廊道的落蔭，美景令人陶醉，心思也怦怦然騰起。

米香車換成了發財車，穿著圍裙忙碌的不是別人，他隨著兩個孩子湊了過去，老闆娘抬眼一見他，先是驚訝了一下，又看著兩個孩子東張西望地看著各式口味，他卻先開口打招呼了「大姊，好久不見。」，新老闆娘是大女兒。

大姊看著兩個孩子，久久才問說「很可愛，幾歲了？」，他一時意會不過來分別指著外甥「這個大班、這個小班」，大姊笑笑地點點頭「嗯」，又轉頭問了孩子「你們要哪幾種口味？今天阿姨請客哦。」。

他一聽，連忙揮手致意說「大姊，不用啦。」，她手裡的壓輪也沒閒下來，嘴裡推說「沒關係，請孩子吃，小事情。」，他一句謝謝還沒說出口，身後傳來了小女孩的呀呀撒嬌聲音。

「妳下次不可以這樣哦，差一點來不及，尿在褲子上怎麼辦？」那聲音，渺渺遠遠地傳入耳中，他回頭一望，是她，米香女孩…中年婦人的模樣，戴著頭巾，穿著圍裙。

四目相望，空氣間沉靜了許久，小女孩已經從她手邊溜走，咚咚地跑到大姊身後。她清了一下喉嚨「你…怎麼有空來？」，他輕輕地「呃」了一聲，指著小女孩，終於開口道「長得很漂亮」，她則看了一眼他身旁兩個小男生「你兒子？長得很可愛。」。

小女孩突然開口「阿嬤，我要吃果凍。」，他很驚訝，只見大姊騰出手來摸出一包盛香珍，撕去了封口，往小女孩手裡拽著說「拿好哦，別吃得黏TT的。」，大姊不好意思笑著說「見笑，這叫做有樣學樣，我小女兒的。」。

他想起了大姊那個揹在胸前的小男嬰，他的妹妹…難不成已經結婚了？這…時間過得真快。

他微笑看了說「年輕人，呷意就好。妳真好命，做嬤啊…」，大姊雖是有點不好意思，卻也是笑得很開心。

她正彎著腰拿著試吃盒給他兩個外甥選，親切地說「喜歡哪種口味？芝麻？還是…跟妹妹一樣，想吃果凍？」，她走到大姊身旁，拿了兩個果凍，伸手就給孩子們，外甥們不敢接，望著舅舅直到他點頭，才接過手開心地往嘴裡送。

「你兒子很乖嘛，教得不錯。」她稱讚著孩子，眼神也似有一絲落寞。

那一刻，兩個外甥先後說「舅舅，我要喝水。」，一旁的她突然有些訝異，問道「他們是小妹的孩子？」，他還沒有回答，便趕緊拿著水壺地給了外甥。

他略微搔了頭「嗯，他們是小妹的。」，才又問說「妳呢？怎沒看見妳的小朋友？都不喜歡來幫忙哦？」，她似乎理解了什麼，搖了頭，才回說「我一個人」。

那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置信「我以為…妳結婚了。」，身旁的外甥互相吵嘴著「媽咪說只要帶舅舅來這裡買米香就好，又沒有說不可以去買養樂多，我就是很想去Seven…」，他望了一眼外甥們，忽然，了然於胸了。

那場小妹的設局，就在外甥們的助攻下完成了。

幾年之後，他申請退伍了，不去跑船摸輪機，就顧著發燙的鐵滾筒，還一面看著好不容易盼來的小女兒，開心地吃著米香…和他一樣，花生的，嘴邊還黏著米粒殘渣。

大姊則是忙歪了，小女兒接連生了三個孩子，都放給她照顧，無暇再做爆米香了。她指著他的小女兒，教著孫女說「妳不可以叫她妹妹，她是妳的阿姨…」。

那一年的聽說她已結婚了，其實，是他父母故意想讓兒子死了那條心。確實，他曾經就這樣死心了，一點漣漪也不再有。

屬於他們的青春早過了，不過，一段新生卻也才開始，那是注定的…在幾十年前的小時候，她善解人意地別過頭，讓他能自在地吃完那塊米香，他那對晶瑩雙眼的注視感動，在那一刻，一顆緣分的種子，早已默默栽在心田了。

(相片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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