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兩排老舊販厝之間，有條消防巷道，不足四公尺左右寬度，通常是小孩子玩樂的聚集場所，有時用蘆筍罐挖了個開口，底盤上用小蠟燭段充當炒菜油，罐內則點上蠟燭，煮著野草花朵，有時則玩起半消風的躲避球，那是沒甚麼車輛經過的安全通道。

這天來了輛老式三輪車，擺出壓力滾筒，又吆喝著「蹦米香」，一群孩子紛紛拿著老闆給的奶粉罐回到各自家中，裝了白米，又咚咚咚快速回到巷子口，奶粉罐就依序排列，等著老闆拉開嗓門喊著一聲「要爆啊！」，隨後便是一陣白煙漫著巷口，與一群驚訝莫名摀著耳朵的孩童。

巨大金屬筒中倒出了膨脹的白色米粒，一旁單柄小鍋已煮了濃稠滾燙的麥芽，緩緩倒上四方型木製模具中的米香上，依著需不需要花生或芝麻，老闆手中雙柄木杓來回拌弄著，再用鐵滾使勁地來回壓實，就像看著壓路機輾過剛鋪設好的瀝青柏油。直到放涼後，長木板條才一聲聲喀喀落在鋸齒狀邊格上，老闆娘刀刀俐落切割、分裝，那幸福感就伴著聲響和香氣分送到每個孩童的手中。

她偶爾跟著父母一起外出工作，蹦米香賺不了大錢，但足以餬口，但也要看著老天爺，天…那是要落雨，任誰也檔不住，只能商借好心住家騎樓暫作，那巨大聲響有時是非常擾人而遭到拒絕的。通常，小女孩楚楚惹人憐的模樣，總能又贏得住家心軟的點頭。

那男孩常常是靜默地蹲在一旁望著他們，似乎從沒見過他光顧米香攤，兩個膝蓋都是摩得黑黑地，一張臉似也沒怎麼乾淨過，有時天冷，還有鼻涕乾漬黏著。

她看了他好久，父親還在一旁忙碌看著鐵滾筒，她偷偷拿起自家一塊米香，花生口味的，遞給了他，他望著她搖搖頭，她卻笑笑地「沒關係，這是我的，請你吃。」。

女孩轉頭看著父親，父親正忙著將鐵棒插入壓力筒蓋上，鐵網罩著筒口，一聲巨響，地上偷偷啄食米粒的一群害羞雀鳥又倏忽振翅飛起，煙霧迷漫著。男孩手上那塊花生米香已然沒有，唇邊還遺留著一粒米香，雙頰卻是鼓脹著，顎骨上下韻律咬動，那雙眼睛…顯得澄明清亮。

女孩母親忙著分裝米香，兩隻眼睛卻看著女孩，對她微笑地點點頭…

米香車只在假日偶爾來到消防巷子口，他們也是到處去流動的，大約，一個月就排到附近一次，其餘都在菜市場出口不遠處的畸零地做生意。

他不常見到女孩，那俐落的雙辮子頭，就是當時標準的小女生模樣，顯得清純可愛，偶爾還會別上一朵蝴蝶結。

男孩家境很普通，父母在建築工地做工，實在沒時間管著他，他就和節儉樸實而喜好撿拾回收的阿嬤度過許多日常生活，常常是全身烏漆抹黑，在回收物資裡穿梭。唯一得空的時候，就是阿嬤背小妹累了，在家裡打盹休息去了。

國中還沒畢業前，老爸叼著菸告訴他，乾脆去念士官學校好了，公費還有家庭補貼，算是既能升學又能養家的選擇，以後當士官，搞不好能撐到士官長，幸運的還領終身俸，吃國家頭路，妥當又不會倒，不像建築業，景氣壞的時候，工難找。

他沒有甚麼念頭，家裡沒錢，自己又不怎麼會念書，升普通高中或高職，能成嗎？

畢業後，他下部隊去當班長，18歲的年紀要管20歲的新兵，剛開始真是很硬很難熬，老兵覺得他像小孩子似的，軍隊裡沒有甚麼人情義理，體能勝過其他人就是鐵律，他瘋狂地自我訓練體格，默默撐過了菜鳥班長階段。

他的生活相當節省，也許是傳襲了阿嬤的性格，連軍隊配給的一條黃長壽都以市價轉賣給同袍，拿回家去補貼家用了。

全身結實黑黝、面容略顯滄桑的他很久沒見過當年女孩了，菜市場口的米香車依舊販賣，只是，女孩已不在一旁了，他不知道女孩去了哪裡，他父母仍是忙著招呼客人、爆著米香，他走過去買了一袋花生口味，心裡躊躇著想問卻不敢問的念頭。

老闆娘看著他，問了「還要別的口味嗎？」，他恍若春夢初醒般連忙搖頭，老闆娘笑笑說「這綜合堅果類的也很好吃，你試試看？不喜歡沒關係…」，隨手便端上那盤試吃盒到他面前，他很想搖頭，看見老闆娘和顏悅色的笑容，就順手取了一塊。

「怎麼樣？有合口味嗎？」老闆娘望著他，他趕緊地點了頭「那…我買一份小的。」，一面掏錢，一面卻囁嚅地問著「嗯，老闆娘…怎麼沒看見妳女兒？她不是都會來幫忙嗎…」，一雙眼睛卻也不敢正視老闆娘。

當他抬起頭，老闆娘正望著他，遞給他米香「咦，我女兒不會來幫忙啊，你是甚麼時候見過她？」，他的確是隨意依著記憶亂謅的，他不知該如何接口…「呃，以前…看過，是小時候…在…360巷看過她…」。

老闆聽聞忽地側身好奇地轉頭打量著他，老闆娘沉思想了想，說「小時候？那很久了，她念書後就沒跟我們一起出來了。你以前在360巷附近？你們認識嗎？她已經結婚了哦。」。

結婚了？那時他才23歲左右，她卻已經嫁人了…

他提著米香，心思濛濛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對面車道騎車經過的女生，胸前還用育嬰背帶掛著嬰兒，綁著馬尾甩了頭，一見沒車就大喇喇橫過馬路，停在米香車旁。

他回望了一眼，老闆娘正用手比劃了一下他，對著那女生低頭私語著。

他不確定那是否就是當年的小女孩？許多年了，也許，面貌都變了。

他不禁笑了，有點自嘲，原來，她當媽媽了…

他只好放下了一顆心，遺落在從前巷口的小女孩，不去追尋她變成孩子的媽的故事。

迎面而來，走過一女生，手裡還提著幾杯飲料袋，走到了米香車，開心地逗弄著小嬰兒。不多久，還回頭望了他，歪著頭似乎在思索著。

他愣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那車米香蹦開的古老味道，還和著花生麥芽的香氣。

那雙眼，卻是漾著些許喜悅地看著她。

她…走了過來，那模樣，像極了當年遞給他米香的女孩。她停到跟前，輕聲地問說「聽我媽說，你找我？我們小時候認識嗎？」。

他沒有說話，打開塑膠袋，扳了一片花生米香給她，說了聲「謝謝」，她不解地「呃」了一聲，卻沒甚麼反應。她心想：那米香…只怕自己再熟悉不過，睡著了都還聞得到那股香氣，請我吃…不怪嗎？

他有些失望，雖然知道失憶是必然的，誰會記得甚麼不經意的小時候？那透著有些渴望的神情，模模糊糊地讓人想不起是甚麼…

「我住在360巷，以前，偶爾會看到妳和妳爸媽一起出來，不過，妳可能已經忘了…」，她看著眼前的男生，的確，記不起來…那短到不能再短的頭髮，簡直像極了鍋蓋覆頂。

「是哦，360巷…可是，我實在想不起你耶。」她對他坦白地說，他真是有些悵然，「不過，我記得以前有一個男孩子都蹲在一旁看著我爸蹦米香，那個不會是你吧？」她似乎想起些甚麼。

他一聽，瞬間非常開心說「對，對，那個就是我。」。

「我聽說他去念軍校了，嗯，你看起來是有點像當兵的，曬得這麼黑…」她兩眼打量他全身，有點戲謔地說著。

他有點不好意摸了一下頭傻笑著「是曬得有點黑，像木炭一樣…」，她不禁也笑了出來「當年花生口味好吃嗎？」。

他頓了一下，很開心地回說「好吃，你家米香很讚，沒話說。」，她爽朗地笑了「等會去跟我爸說，他應該會很高興聽到有人誇獎他。」。

他們聊了一會，其實，記憶如同那團蹦米香的白霧般，模模糊糊地。

「我要回去了，你有空常來。」她轉身便要走，卻聽他趕緊問了聲「好，呃…聽妳媽說，妳結婚了？」，她噗哧笑了出來「我假日都在這裡幫忙，結婚的是我大姊，不是我。拜！」。

他望著她的身影，有些落寞沒有機會再多說些話，內心卻是甜滋滋地，像那塊曾經塞進嘴裡的米香。

她還記得，送給他的那塊米香，是花生的。

(相片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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