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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岸旁植栽的木棉樹光禿禿地開花,暫時沒了綠蔭,但堤岸上修建了休憩長椅。他就坐在長椅上,望著流經庄內的小涇,說是小溪支流,不如說是比灌溉渠道約略寬些的大排,他記得,小時候,還能藏水下去捉到魚蝦,現在應該甚麼都沒有了。

 

他家境說不上貧窮,應該是更位於貧窮線以下的艱苦人家,沒有田地,只有祖先留下的一房三合院祖厝,勉強地擠著一家七口,主廳奉祀祖先牌位,左右兩旁各有小房間,再過去一邊是灶腳,一邊是豬圈、煮食餿水菜葉的大灶,還有養雞的小圍籠。

 

他父親是修補白鐵鍋盆的師傅,早年農村人家,無論是大鼎、鍋盆、盛水日曬的大澡盆,稍有破損就會讓父親去修補,那時候,沒有塑膠製品,白鐵器具是何其珍貴的物資,沒人捨得破損就丟。

 

他是家中老大,還有三個弟妹與阿嬤,阿公早升天做仙去了。

 

看著草地上雜生的地瓜葉,他不喜歡番薯籤的滋味,那種想到就怕的日子,讓他從不再刻意去買地瓜來重溫兒時記憶,縱然,聽說,地瓜連皮烘烤入口頗具醫藥療效,連以前無人聞問的地瓜葉,也是煮給家裡豬隻吃的,現今的他,依舊敬謝不敏。

 

他常是跟著母親後頭推著三輪車,車上就載著去各地收集剩食菜羹的餿水桶,還要去溪邊拔野菜或去菜園田地撿拾農家挑揀不要的菜葉,回家幫忙倒入大灶煮食,餵給豬吃。那股木材稻稈烹煮揚起的難聞煙灰與餿水味,常燻得他掉淚,他從沒忘記過。

 

國小畢業後兩三年,他依著父親叮囑,就去做工貼補家用了,當起學徒童工在皮革廠工作,那時,他才知道什麼叫做扒皮,一層一層扒著牛皮,浸藥水鞣製,腳踏著混合刺鼻藥水味道的工廠漫濕地板,每天他都要看看那起皺發白的雙腳,不知還能撐多久。

 

滿18歲他就申請提前入伍了,他想著,早當兵早退伍,他要趕緊去都市賺錢幫忙養家活口,那時,修補鍋盆的生意已大不如前了,養豬養雞,能掙得多少收入?

 

他在皮革廠看見了老闆女兒,長得極為清秀,書雖然讀得普通,但畢竟是頭家囡仔,老闆讓她念到了初中,那時,女孩子家能繼續升學念書,算是很不錯了。

 

初中畢業,她就在自家工廠裡跟著頭家娘學著當會計,每月領錢時,就可以進去辦公室看見她了,不過,他知道,他就是努力一輩子,恐怕也配不上她。那時她家的皮革廠如同現在的孟加拉皮製加工廠一樣,生意很火紅,但卻也是低廉人力、罔顧健康、犧牲環境換來的財富。

 

他遇見的老闆幾乎就是唯利是圖的商人,幸好,老闆娘是個心地良善的人,對於未成年的他與其他學徒,倒是還算疼惜的,大概是因為自己孩子也是這個歲數吧。

 

退伍後,他果真北上去工作,沒多久,遠離了台灣,隨榮工處去沙烏地阿拉伯做外籍勞工,這份薪資比之在台北好上許多,只是,異鄉的艱苦,恐怕是說不出口的煩悶心情,這一去,六年多才返回台灣。

 

那些年,他沒有選擇,家裡經濟來源並不寬裕,還好,家裡弟妹都長大了,多虧了他的薪水資助,可以稍稍安穩地度過家裡經濟日漸空虛的成長過程。

 

回台後,他離開了榮工處的工作,轉職去建設公司旗下的營造廠,有了海外六年做工經驗,建築蓋房子很快上手,那時,建築業相當興盛,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

 

幾年後,踏實肯做的他被挖角去昔日協理開設的建設公司,三十歲出頭,他便帶著一群年輕人在工地裡穿梭。

 

他被看重,不同於其他同事,他不菸不酒不賭不泡女人,連檳榔保力達都不沾,算是建築工地裡的奇葩,能省的都省下了,除了寄錢回家,就是跟會存起來,老天爺也很愛護他,他從沒被倒會過,因為他只跟老闆娘起的會。

 

老闆娘讓他入會,是知道他根本不標會不亂花錢,都等最後一咖收錢,其實,老闆與她都暗自欣賞著這個年輕人,想說他是要存娶某錢,倒也納悶…沒見他談著女朋友。

 

三番兩次介紹女孩給他,都被婉拒了,他總是回說存錢是為了家裡要用,娶某…沒打算過。

 

家裡父母早催促過好幾回,要他回家相親,他總推說工作很忙、沒空,以後再說,這一再說…就跨過四十歲去了,弟妹早都陸續結婚了,自己卻還是羅漢腳一個,歡樂地忙著張羅弟妹的婚事。

 

老闆對他很器重,職務越升越高,認為這樣的人品值得留在自己公司,還乾脆開了口,要他將錢拿來買公司房子,特意折扣留了三角窗店面給他,他也答應了,幾年來的存款就這樣買了環境不算熱鬧的透天厝來出租,自己窩在公司提供的宿舍裡過活,反正是一個人而已。

 

沒想到,這卻開啟了他不同的一生,接連著,他被老闆訓練得看見並大膽地買屋換屋,在那波房地產上升曲線中,不斷積累家產。

 

同時間,他發現工人薪資越來越高,但卻是越來越難請了,他看著電視新聞報導著股市節節上漲,地下大家樂風靡街頭巷尾,連公司裡售屋組都說…房子真的太好賣了。

 

他突然感覺一股山雨欲來前的歡樂氛圍透著恐怖氣息,他決定將手頭房子陸續出清,換取現金握在手裡。

 

他很幸運地沒有被景氣直線翻轉傷到筋骨,一時,房地產瀰漫著悲觀氛圍,腰斬出脫、銀行法拍的訊息不絕於耳,同時,新建成屋也不好賣了。

 

等到房地產落到曲線底部,他又陸續撿便宜買進店面出租,經濟縱然只是緩步復甦,但台北房地產一枝獨秀,卻是大步邁進陡峭地上漲,他的店面,成了各線捷運開通後的收入金雞母。

 

「爸,時間差不多了。」一旁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喚著他,那是他最小的弟弟依著阿爸的囑託將自己最小的兒子過繼給他,未來總要有人拿香捧斗啊!

 

他看著手裡拿著的陳舊牛皮零錢袋,不說一語地點點頭。那一年,年輕的頭家女兒,用自家工廠廢棄的邊角牛皮,縫了一只不怎麼精緻的小零錢袋,羞赧地偷偷送給他,要他以後努力工作,別被貧困環境打敗了。

 

兩小無猜的孩子們,那些不經意的眼神傳情,沒能瞞過女孩母親,但老闆娘總是笑笑地不說甚麼,她認為…還只是孩子。

 

他從沙烏地阿拉伯回台後,發現女孩已經嫁人了,被頭家安排嫁給自己庄內養豬大戶人家當媳婦,那時,養豬大戶家大業大,家族還擁有肉品加工廠與肉舖品牌店面,是附近幾個庄頭內最有錢的人家。

 

無奈,1997年遇見了口蹄疫,養豬相關家業一夕之間全垮了,灰飛煙滅,只剩下肉舖店面還勉力撐著。

 

他來到庄內一處三合院外,外頭搭起紅藍相間的帆布帳篷,他簽了名,放下了白包。

 

靜靜地坐在椅排後頭,靈堂上方的相片,是以前他返鄉時偶有聯絡的小學同學,那個養豬大戶的兒子,皮革廠頭家女兒她的先生。

 

她在遺眷區坐著,依舊及肩長髮,已然白灰,綁著馬尾,眉宇之間隱隱還有昔時那份清秀氣息,卻也多了許多滄桑痕跡。

 

公祭儀式開始後,他上前捻香致意,當他側身鞠躬時,他看見的她,眼神焦距沒有定著於誰,默然沒有似曾相識的神韻,也許她早忘了,也許不認得了,他只是那一群國小老同學人群裡的一個陌生人。

 

那些年裡,每年他總會自掏腰包於三節用同事名義訂購肉乾肉脯禮盒分送同事與朋友,那是他唯一能幫上忙的微不足道的事。

 

幾年以後,一個年輕人拿了一件東西來給她,她換了老花眼鏡,打開紙袋,拿在手裡的,正是她十幾歲時曾縫製的零錢包。

 

那些年,她心裡總等著他能捎來一封信息,直到…先生家來正式提親的那一刻。

 

他那些從軍營、沙烏地阿拉伯寄出的信,都被嚴厲生氣的頭家父親要求母親,全都偷偷撕毀丟到垃圾桶裡了。

 

年輕人說,那是自己父親最珍愛的遺物,彌留時,還握在手心裡。

 

她想起了從前,偷偷塞了一瓶保心安油給他,那些曾做錯工序偶爾被老師傅修理的傷痕、被蚊蟲叮咬的紅腫,他都還記得…寫在白紙回憶裡。

 

「這一生,我很努力,算是成功了,存了這零錢包裝也裝不完的錢。這一生,也很遺憾,只能看著這零錢包裝也裝不滿的一丁點回憶…還是謝謝妳,請珍重身體,若有緣,希望來生再相見。」她雙手握著零錢包,緊緊地。看著零錢包裡那張白紙,不禁緩緩落下了淚。

 

堤岸木棉,花開又落,那一年,他曾開心地拿著零錢包,在落了一地的木棉道上,對天喊著「我以後會努力賺錢的,我要娶妳做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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