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那是個上班日，望著手裡那杯卡布其諾，她輕輕拿起又喝了一口，奶泡沾了嘴唇，抿了抿嘴。已記不得在某篇文章裡誰曾說過「我從不後悔做了什麼，而是遺憾沒做什麼。」，一旁窗台上的左手香，顯得小巧可愛，連名字也特別。

她在咖啡廳，沒有人陪，大學生的女兒與兒子都各自去找朋友了，說是討論社團活動，又說是寫報告…心裡想著「當真以為我沒年輕過？想騙老媽雙眼，八成是偷偷談戀愛去了。」。

她不反對孩子們談戀愛，人們都說是青春謳歌，阻止也沒甚麼用，不如循循善誘，說了有合適的要帶回家認識認識，她不希望對孩子們嚴厲，發展出地下戀情，那被蒙在鼓裡的感覺難受，孩子們也不會快樂。

她今天不上班，她的美術館、文化中心志工排班並非一週五天。其實她可以不用忙碌的，先生遺留給她的財產已多到一般人工作幾輩子也賺不到的數目，遺憾的是…先生沒留下他自己，那一年，她成了不到四十歲的寡婦，孩子們還沒上國中。

若不去當志工，生活更顯無趣了。教養孩子成了她唯一的生活重心，她幫先生遺留給孩子的遺產份額存入基金、績優股，也幫兩個孩子各半共同持有不動產店面出租，等到孩子們長大了，她會慢慢將原就屬於孩子們的財產控制權還回他們，現在還不到那一刻。

她只希望孩子們珍惜父親遺留的財產，莫當揮霍無度的富家子弟，這部分金額有多少，她從不告訴孩子們，孩子們只隱約認為家境不錯，比之大多數同學們，好上許多。

沒有上班的日子裡，她就找找咖啡廳、書店、約朋友喝茶聊天，也迷上太極劍，她發現，公園裡免費開班授課的老師與學員們似乎都有些年紀，反倒是自己成了班上的年輕人，明明已經四十多歲了…那些同學，幾乎都可以稱做叔叔嬸嬸了。

孩子們對於她的忙碌於志工與健身，都是深表贊同，也隱約知道，失去另一半摯愛的陪伴，日子會有多煎熬，那是來自於媒體影視的引導，深知母親平日歡顏背後的心靈寂寞，也知道，自己永遠不能替代父親角色給予母親相同的慰藉。

她煩惱著難以抉擇，或說是等待著，不知如何開口。

那蓄著些微鬍漬的咖啡店老闆，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孩子們沒有來？有事出去了？」，她點點頭，一會之後，卻又搖著頭開口「我還沒告訴他們…」。

老闆微笑著，兩眼歙張，似乎了然於心，「不急，想想也好，我知道不好開口。」，他看著桌上那半杯咖啡早已涼了，明白她的心還在忐忑之中。

「喝杯青茶好了，順便來一片鬆餅如何？」他起身收了咖啡，只見她點了頭，看著窗外三角公園，那一排台灣欒樹還翠綠著，她就是在那裡遇見打掃志工的老闆，聽老闆說，他在幾年前頂下了原有咖啡廳，整修一番，重新開張了。

老闆一直單身，沒結過婚，好不容易忙碌了一輩子，終於有積蓄、有勇氣開了一家咖啡廳，生意也曾經不好過，幸虧妹婿資助了他度過難關，現在來客數終於得以盈利了，算是在咖啡紅海市場中存活了下來。

她沒勇氣去跟孩子們說，說自己認識了一位談得來的朋友，雙方有意思想要進一步交往，似臨老入花叢的勸告不絕於朋友的聚會之中，多是要她慎思，別是來騙她積蓄的假紳士才好。

他怎麼看都不像詐騙集團，還投資咖啡店這麼麻煩？何況，他根本不曉得她是有多少身家，又怎麼說得上騙財呢？騙色嗎？她輕盈一弧紅唇，那愛情念頭…有著些微甜滋味道，自己還秀色可餐嗎…他看起來的那份不羈反而更吸引自己已然牽絆封閉許久的心。

這一天，小兒子終於大聲歡呼慶賀可以投票了，大聲嚷著…有投票權了，那似乎是年輕孩子們最在意的…擁有可以掌握或左右未來命運的能力。

那份能力與自己不同，自己掙扎於情感空虛許久，她不該擁有愛情嗎？養育孩子們長大成人，他已經盡到為人母親的責任，更何況是身兼父職的倍力呵護。

她問著孩子們，甚麼時候將各自的男女朋友帶回家，讓老媽看看？孩子們詭密地笑著說「媽，妳怎麼知道？」，她輕輕揮動著手大聲地瞋笑說「別跟我來這一套，老媽我就是知道。」。

孩子們梭哈點頭回應了，她略為收斂起笑容，「順便，告訴你們一件事，呃…我想要交男朋友，不知道…你們覺得如何？」她語氣和緩似想營造些輕鬆氣氛，其實內心萬分緊張，那一刻，客廳間突然鴉雀無聲。

孩子們沒有回應，她雙手十指交握置於膝上，「我是這麼想的，你們都滿二十歲，成年了，應該讓你們知道，當初爸比留下的財產不少，可以讓你們無後顧之憂。理當我要將屬於你們各自的財產還給你們管理，可是，若你們對媽媽放心，或說也還不想操心，那就我來幫你們繼續代管也可以，我不會動你們的錢。」她表情嚴肅地說著，孩子們突然感覺好像…要分家了的一份恐慌。

她望著略為驚恐的孩子們，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意中人為何，那份不安瀰漫著，倒也可以理解。

「你們先別緊張，我只是想說，我想要試著交往看看，倒還沒到可以在一起的程度。還有，屬於我該留給你們的財產，說來也是你們爸爸留給我的，最後還是會分給你們，不會因為我若有了歸屬，就把錢帶走。」，她看著平日個性較為小氣的兒子，特地說了這段話。

她侃侃而談，聊了認識咖啡店老闆的經過，還說他是很風趣的人，沒有重組家庭的兒女問題，喜愛書籍與文藝，與自己約略相同，那份有點年紀的中年感情，不像是激情火花，卻也有著乾涸荒漠裡的甘霖清心。

最讓她意外的是，讓她最不安擔心的兒子竟然沒有怒目相對，反而靠了過去抱住她，那深深的擁抱…似乎理解了大人的深沉孤寂是甚麼，一份對母親的不捨盡在緊抱不言中。

女兒在一旁紅了眼眶，暗自落下了淚，似乎也明白了這份選擇…在顧忌他們的情感受傷與冀望後半輩子有人相陪的拉扯之中，是掙扎了多少個黑夜。女兒望著電視機旁昔日一家合照的相片，母親那份傷感孤寂…自己不該用親情綁架著人都該去正視的陪伴需求，那份需求不同於自己嬌膩在母親懷裡的備受呵護，母親都是在付出之中…

女兒顯得窩心體諒，她知道自己終會結婚離家的，成全了自己的幸福，卻遺留逐漸白髮、一生付出的母親去面對孤寂空夜，何其殘忍？老爸會願意嗎…讓母親這樣為逝去的舊愛寡居白頭。

倒是她反而有些錯愕，沒想到一對兒女如此寬容看待世俗眼光中的「背叛父親」、「搶走母親」這兩件寡婦又春的情感關卡，她支吾地問說「你們怎麼都…沒有反對？」。

女兒拭著眼淚，還嗚咽著擠出一絲笑容說「因為我們是妳最貼心的孩子」，那一刻，她噙不住淚珠了，自己沒有白疼他們…展開雙手討個女兒抱抱。

她經常去咖啡店外場幫忙，煮咖啡與弄甜點她不在行的。有時，看見自己女兒、兒子願意帶同學一起光臨，她還會要求老闆男友特地露兩手拉花繪圖，遞上免費贈送的甜點，就像是遇見了老朋友的款待。

孩子們明白一段話「人有天生相互依附的需求，愛與被愛、需要與被需要、渴望與被渴望…沒有這些施與受，人生都像缺角的圓。」，那是她從小經常告訴他們的飢餓小精靈故事，雖然她也是掰的，可是，那份道理是永遠存在著。

誰成全了誰的心？孩子們不是放手，只是將從小牽著他們的手，準備交給另一雙願意呵護陪伴母親的人。

三角公園旁的咖啡廳，上演著中年之愛，像那窗煦暖的冬陽，溫漫地，卻照得人…清亮舒朗，還漾著咖啡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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