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你最近有沒有看到網路上一部熱門的微電影，叫做『拾影』，好像是金控公司贊助，探討都市男女系列作品之一。」她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兩眼發直，似一無所知，便又逕自往下說了。

「沒看過哦？我看網友說，那劇情原著不是導演寫的，好像是源自網路不知名的部落格故事，說的就是像我們這種剩人生活，結果，還是落入俗套，原為舊識的兩人重逢之後…然後就發展成情侶…最後攜手結婚去了。真是的，作者就不能來點新鮮的，各自獨身，各自生活，讓他們變成一生無話不說的知己，那不是也很好？」她嘲諷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卻又似若有所思，有些黯然地看著酒杯。

他靜默地看著她，手指在杯緣畫著圈圈，提氣開口說「我認為，那種異性友誼在現實生活裡很不容易找到。獨身或不婚有許多原因，但歸根究柢，多數人還是要會回到探討情感的歸宿，那份情感會放在哪裡？不一定是夫妻，也不一定是不婚的異性伴侶，也可能是一生的摯友，都有可能。也許，那個作者，心裡只是比較嚮往一個普世看來的完美結局而已，誰能超凡入聖？」。

她兩眼睜得炯炯發亮看著他，又噗哧一笑說「哇，你怎麼變得正經八百，難得說起道理來？」，他突然有點不知所措地搔著頭，趕緊喝了一口啤酒。

「哎，不過，你說的也對，人生的確不知會怎麼走，多數人有年紀了，還是會想有個伴，慾望城市那幾個，不也是？尋尋覓覓之後…」她嘟噥了幾句就沒再說話了。

他卻突然接話「妳有想過那種舊識重逢的情節嗎？若男有情而女無意，男生怎麼走下去？是隱瞞內心的鍾情以維持朋友關係，還是乾脆講開了？也許皆大歡喜在一起，也許再次尷尬別過？妳認為，有可能女生回絕之後，兩人還能是好朋友嗎？通常，那種心理糾葛，就是一個不怕死，一個不識相。」。

「咦，那甚麼意思？」她不解地看著他，「裝作不怕死的其實很怕見光死，所以瞞著不願表白，也許到死都說不出口。不識相的其實是識相，看透了現況的恐怖平衡，反正男生不說，女生就沒有壓力去考慮Say Yes or No。兩人都自私，兩人都恐懼，都生怕失去一份情感。」他看著遠處的酒櫃，就這麼劈哩啪啦說了一串。

那一晌之後，雙方都默然無語，各自喝酒…酒吧裡的爵士樂柔和悠揚地放送著，「今天不知怎麼了，我好像有點醉，我們走吧…」不曾醉過的她，是醉了，心裡拽著一個問號來回晃蕩著。

兩人靜靜地走在吵雜街頭，直到目送她上了公車，他揮手道別，還是見到她慣常的笑容。他回以一抹微笑之後，轉身坐在公車亭長椅上。那一刻，他心裡也沒把握了，會再見面嗎？微風醺然，吹不醒想做夢的人。

她手機畫面停留在部落格「不厭」封面上，那些雲霧縹緲間的群山、洶湧翻騰的雲海，左右兩旁陡峭峽谷包夾下蜿蜒在險峻山稜線而分外沉靜的102縣道，一條寂寞公路就劃過秋芒白花間，層疊山巒伴著遠方的漁港燈火，說不出道不盡的靜美，那是位於瑞芳雙溪交界處的不厭亭景觀，她非常熟悉。

文章【寂寞公路】是部落客「不厭」寫的連載文，每篇不長不短，就像事件單元劇，也像單身日記。一篇篇翻過，她發現，女主角活脫是自己的翻版。看到那一篇寫著大學社團生活，她彷彿遇見了年輕活潑的自己，那以第三者視角描述了許多自己很熟悉卻早已遺忘的瑣事。

那一段「今天，我發現她心已有所屬，可悲的是我連開口都還來不及，就結束了…除了在遠處默默注視著她，我還能說甚麼？」，她抬起頭望著窗外倏忽而過的夜色霓虹閃爍，不多久，視線於五光十色之間，漸漸模糊了。

他們一陣子沒聯絡了，有些事在悄然間明晰，思緒步履卻不一定能跟隨心境走，那一池紛亂，漣漪還盪漾著迴波，尤其是…那些理所當然地習慣了的不經意的人事物，被重新排列組合在自己面前時，自己卻不知該如何解題了…自私恐懼？她沒有答案，落入了他說的困境之中…

手機咘咕響了一聲，她點開Line，瞬間眼眶濕潤…「別再獨坐敬亭山，如何？」，那是她上周末騎車去了一趟不厭亭，獨坐發呆，望著群山的背影，騎士帽就放在身旁。

「妳要更改故事重逢後的結局？還是就約在結局裡的那家酒吧？」，她怔了一下，惡狠狠地回說「我要更改結局」，又一則「你有黃金嗎？有很多9999千足金條嗎？為甚麼你被叫做黃金單身漢？」。

一晌之後，他回「我真的沒有黃金，也不是單身漢，我是早已心有所屬的一介平凡小課長而已。拜託，不要大改啦，現在都是喜劇歡樂結局比較受歡迎…」。

「認識這麼多年，怎麼都不知道你這麼貧嘴？這麼會講故事？真是表裡不一、扮豬吃老虎的王老五，還把我的事都寫在網路上…也不告訴我，我是不是該索取版權費？」躲在Line後頭的她早已破涕為笑了。

「嗯，我真忘了事先徵詢妳的同意，那麼…若妳願意，奉上一枚鑽石戒指，當作賠罪的版權費。不大，0.3克拉而已，至於妳那甜不辣似的短短肥指，指圍嘛…我目測很久了，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他狀似玩笑地說著內心意圖，她卻沒想到，他連戒指都說了，這似也太突然了。

他不待她回覆「啊，對了，今天不去那間酒吧，改去貓空喝夜茶好了。可以嗎？」，居然自己提議改了結局，此舉也讓她順勢拋去戒指話題，暫且好奇地問「為甚麼要改去喝茶？」。

「最近有點心煩氣躁，差點忘了這幾天…應該是妳那個會來…不要喝冰啤酒比較好，妳不是都會不太舒服？」，那一刻，她默默地落下眼淚了…也想起，以前幾次她總忘了日期，又提議約在啤酒屋聚餐，都被他委婉地說想吃別的，那時，她還笑說他嘴真挑剔…

有個人，其實早已默默在自己身邊守候著，那份醒悟之後的激盪，比之聽聞甚麼甜言蜜語更撼動人心…

她逕自將結局改了…「去不厭亭夜遊吧。」。

「我不知道妳喜歡騎重機，那天看見妳獨自坐在這裡，其實，我嚇了一跳，與印象中差異很大，多年來，我總覺得妳外表剛毅堅強，但是，內心其實並非那麼無懈可擊。只是，騎重機這種狂放的紓解壓力，倒是少見，一般人頂多去健身房瘋狂跑跳，流流汗而已。」他看著她，一副好奇的表情。

她抬著頭望向無垠天際，只淡淡地說著過往「…以前跟男友學了一些，後來，他走了以後，我就很少騎了，只有偶爾想要放肆一下，才飆他一段路，怎麼？後悔了？要改一下結局嗎？」。

他看著她苦笑搖搖手「不了，好不容易寫到這步，只是，以後妳心情不好，不要去飆車，那樣危險，我乖乖讓妳罵好了…」。

她微笑搖搖頭「我以前不敢晚上上來不厭亭，沒想到…這裡夜景也滿美的。」，「嗯，以前我自己常來拍夜景，不過，有人陪感覺不同，風景是比較美。」他看著她又戲謔地笑了。

那一夜，說起了從前，似應該有些尷尬，卻又相視而笑地釋懷，蜿蜒的102縣道，感覺還是那麼寂寞地坐落山稜，少了曾經的剩人男女，卻多了一份共同望看星夜的心情。

他口袋裡那枚戒指一直沒能拿出來，那份忐忑，還在心情過渡中徘徊。心想著，有一天戴上她的指，終會像寂寞公路盡頭的天空…熠熠閃耀的那顆北極星。

她看了他一眼，一抹微笑如清風舒爽，她見到了一顆柔嫩體貼的真心，那比一顆永流傳的礦石，更加恆久遠，也更璀璨。但是她強忍內心悸動…她還想欣賞當夜星辰，還有，遠方漁燈如緩緩飛動的火金姑，閃爍著。

她脫去了鞋子，赤腳走在柏油路上，對他招招手，他跟上去赤足走著，兩人開著手機充當手電筒，來回揮舞著，像天真孩童似的開懷輕笑。

兩人赤腳漫步星空夜…她不經意地挽著他的手，是夜，萬籟靜寂，說甚麼，都是多。

公路盡頭，身形揉成月色迷濛的兩弧線，就相切在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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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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