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道而來.jpg

「半百了,該準備為自己而活了,大家要注意健康啊。」,看著電腦裡同學群組的對話,他緩緩撇開了頭,看著窗外樹葉上的雨珠,瀅瀅閃動著,一陣風過,不捨地墬落。

 

他轉回身去點開電腦,找到了同學,最後一則動態停留在前年春後,一張大頭貼的更換,憔悴蒼白,勉力擠出了笑容,成了人生最後一抹微笑,或該說,大家看見的最後一張遺容。

 

不知是過勞引起,還是飲食關係,罹癌走了,不到半百的人生就結束了,落在虛歲49,華人有點忌諱不安的9

 

同學遠在日本,他沒去參加喪禮,身後事就地辦了,沒有回台灣安葬,因為日本是第二個故鄉,孩子也都長大入籍日本了。

 

同學他遺孀呢?沒聽說回台灣,好像還是一個人住,孩子到外縣市念大學去了。

 

他想著,她在做甚麼?獨自生活,或在上班,還是就辭了,不知道。

 

很久沒聯絡了,從同學被調去日本當分公司主管後,他們一家移民,就再也沒長居台灣過。

 

她父親是日本人,母親台灣人,從小在台灣長大,說著一口流利日語,成了在台日資企業員工,在她小學時,父親與母親離婚後,父親獨自回了日本。

 

她在日企裡認識了先生,也就是他同學,兩人結婚後,同學跳槽去了一家台灣公司,後來才被調往日本去。

 

他初見她是在同學婚前的一次人數不多的小小同學會,幾個昔日大學宿舍好友的聚會,在日式居酒屋裡喧鬧起鬨,卻見她總是貼心地在一旁守候。

 

那張秀氣臉龐,的確透著日本傳統女性的柔和美,縱然,她與一般台灣人其實沒兩樣,不說是台日混血,也沒人知道。

 

也許,日式家庭教育成就了這番不同的端莊,但她那雙眉宇之間,卻隱約透著堅毅,也許,壓抑著,也許,那就是天生的性格,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大家看著同學女友,一夥人都說真是可惜了一朵鮮花,直說她怎麼會看上同學這般滷肉腳,只見她盈盈淺笑著,令他有點神往…

 

說不上她像誰,或就是誰,確實素昧平生,名字也未曾有印象過。也許,那神韻像極了他年少時代著迷的中森明菜,或只是腦海裡的一個相似框印而已。

 

這麼多年過去,他曾有過一段同居生活,女友長得活脫是當年復刻版的中森明菜,當女友也醉心於看似吉田榮作的他,兩人在夜店酒吧起始的夢,不到一年,同居像是兒戲般戛然而止,沒感覺了,就分手。

 

他單身了,一直獨身自住,有點不知生活為何的悲哀,如同群組裡叮嚀的話語,半百了,敲著他的頭,叮咚叮咚,前半生沒有為誰活得辛苦,也想不到過半的人生,還能如何安慰自我。

 

他好奇著,坐上飛機,去日本了。

 

他循著以前不知何時拿到的同學地址,說著破爛日語夾雜著翻譯機,一路來到同學家附近。

 

很普通的街景,水泥透天厝、電線杆、路燈、招牌,與台灣沒多大差異,就是街道落英繽紛,花開花謝得滿地柔毯似地,踩起來沙沙作響。

 

他靜靜坐在街旁長椅上,看著Google Map,距離同學家還有幾十公尺遠吧,他看著熙來攘往的路人,日本人也是這般平凡的生活,遛狗走過前頭的女士,他看著那隻漂亮秋田,微笑地向女士點點頭。

 

真的沒有不同,這離市區有點距離的小鎮,像是台灣南部的小都市,人不那麼擁擠,步調就是住宅區的日常,電視畫面裡出現的幢幢高樓與沙丁魚似的人潮,不存在這裡。

 

那女士在對街十字路口等候,拎了手提小包,緩緩走過斑馬線,經過他前頭,卻在幾公尺外停了下來,彎身放了些東西在樹旁。

 

她抬頭看著樹上黑溜溜竄下的身影,松鼠來吃東西了。

 

他發現,那畫面像極了小時候的女孩餵食松鼠,就在記憶裡的國小操場邊。

 

當她轉身,一怔,卻用華語開口了「咦,你怎麼在這裡?」,那默不作聲的秋後,不知該說甚麼,只有落葉說著西風的話。

 

「妳還是喜歡餵松鼠?與小時候一樣。」他對她說,卻見她淡淡地笑「你記起來了?」。

 

風吹著,四十年前的他,坐在操場一隅的鞦韆上,遠遠望著辦完轉學手續的她頻頻回首拭淚,焦急地找著她的好朋友,想說一聲再見。

 

那一年,她母親再婚,那一天,她依依不捨地隨著母親搬去繼父家了。

 

他在鞦韆上,哭成了淚人兒,卻甚麼也不願意說再見。

 

當年再次重逢時,他認不出她,她從了繼父姓,也依繼父族譜換了名。

 

參加婚宴時,他才知道,她就是當年的惠美子Emiko,因為他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她親生父母。

 

那些年,每當他讀起「上邪」,就覺得心裡一陣莫名的感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童言童語「以後,我要當你的新娘。」猶然在耳,他則是摘了籬笆上的一朵紅色牽牛花,簪上她的耳際髮鬢…

 

人生難有堅貞專一的承諾能夠亙久綿遠,更何況是當年兩小無猜的家家酒。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不可能,猶如三更見日頭般虛幻,只是,那虛幻陪他度過前半生,一如那短暫的同居生活,其實,中森明菜不過是個童年影像而已。

 

他只是活在她說的「新娘承諾」中,卻又再一次被拋棄,如同幼年時被外遇父親拋棄的陰影,那一天父親走後,母親只是對他說「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卻再也沒有回家過。

 

他看著已然些微髮白的她,淡淡地笑說「嗯,我記得。我還記得…當年妳說要當我的新娘。」,她掩嘴噗哧笑了出來「哦,對,是有這件事沒錯。你還記得…」。

 

他們坐在長椅上,風捲著橘黃樹葉,她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謝謝你,只有你沒有欺負我,護著我,還因此與同學打了起來。」,那一年,台美斷交,電視上播著梅花、英烈千秋…打倒日本鬼子的話語震天價響著。同學們私下嘲笑她是日本鬼子…

 

他淡淡笑了一下。突然問起「後來,在居酒屋聚餐那次,妳有認出我來嗎?那時…應該已經相隔了十幾年吧。」。

 

「你呢?應該沒認出我吧?我覺得。不相認可能比較好吧,那時已經差不多要結婚了,反正,你忘記了,我又何必去提當年孩子間的事呢?」她看著淡淡雲天,語氣平緩,他卻感覺隱隱平波之下,也許,心緒正翻攪著。

 

「你不覺得你同學跟你很像嗎?人生就是這樣吧,活在珍視的印象裡,誰對得起誰呢。」她突然說了這些話,又吁了一口氣。他一顆心似年輕的悸動,卻又充滿著懊悔。

 

眼前街口的紅綠燈小綠人,緩步地走著。

 

「既然來了,去我家裡坐坐吧,喝杯熱茶,孩子們都外出念書了,你也順便看看老同學,上支香吧…」她起身話似和緩地邀請他,神情堅毅似也沒有轉圜的空間,上香…的確是該行的禮。

 

他揹起簡單行囊,踩著沙沙枯葉,與她雙雙站在紅燈前,那是他沒想到的風景,重逢於小鎮街口,卻不知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年過半百,遠道而來,想看看她的日常生活而已?那些回不去的前半生,能給自己甚麼?

 

綠燈前行,他不經意地扶著她的手臂,她回眸望著他,輕輕一笑,就像孩提時代放學的景象,穿越大馬路時,他總是扶著她的書包,相偕而過,保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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