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劇.jpg

天剛灰濛濛見光,他起早去巡田水,簡單地蔭肥除草,冬季雜作花不太多氣力,工作量不及平時稻耕一半,便匆匆返家沖澡梳洗,穿好衣服,套上背心,戴上帽子,又騎車出門去了。

 

遊覽車巴士疾馳於高速公路,置頂電視播著無趣的老掉牙電影,那無厘頭的搞笑劇情千篇一律,下一秒鐘,他猜,主角一定會歪嘴斜頭、兩眼厭世地茫然看著…

 

看著窗外景觀,沒有稻田,都收割了,黃土乾渴似的龜裂。天空有些陰霾,不是快下雨了,大概是來自遠方的霧霾正在肆虐,也許,天一直迷濛未清,等待撥雲見日的春陽照耀前,總是覺得冷冽。

 

會場空盪盪地,廣場排滿了塑膠紅椅,人潮稀稀落落,舞台上工作人員忙著檢查音響設備,里長叮嚀大家不要隨意亂走,幾點集合入場就坐,旗子與瓶裝水都給了。

 

他告訴同伴說肚子不舒服,要去借廁所,趕緊往路的那頭尋去,因為幾座移動式洗手間早排滿了人龍。

 

他俐落地招了手,上了小黃,便往信義計畫區前進,不多時,便來到百貨公司門口,繁華依舊的新式建物櫛比鱗次挨著一幢又一幢,壓迫著習慣望看蔚藍天空清翠綠稻的他。

 

那假日午後,人還擁擠著,看著手上google map,那是他好不容易向鄰居囝仔學會的科技新玩意。他一路看著手機,走過斑馬線,沿途東張西望地尋找每一處人潮聚集的圈落。

 

他停在一處角落,地面略為高聳,讓自己看得見表演者…那冷風時起時落,將那張壓在「打賞箱」上頭的自我簡介,吹得啪啪作響。廣場裡靜默的血紅面容者,時而舞起軟綿如蛇的身軀,時而僵硬如機器人的節拍頓挫,那張妝容五官,線條依舊沉默。

 

沉默的也是他,兩眼直盯著,看著次數不多的打賞鼓勵,都是鏗鏘有聲的清脆贊同,心頭卻也擰著…那些得之不易的銅板報酬。

 

每一次表演者的舞動,都倏然而止地在那微微的點頭之後,彷彿一場儀式的終手,也似下一場戰鬥起手前的屏氣凝神,等待號角響起的那一刻,不是忐忑,卻像忘卻死生有何懼的短暫蟄伏,雙眼直盯著遠方。

 

他駐足好久,壓低了帽沿走在稀落人群外圍,遠遠地,自表演者側面緩緩繞到了前頭,又繞看了一圈,足足有三十分鐘之久,才踅步慢慢轉身離去。

 

那一刻,迎面風吹,他用粗糙的手掌抹了臉,坐上小黃回會場去。

 

里長吆喝著他趕緊入座,演講就要開始了,人聲鼎沸之中,他無意識地隨之起舞,振臂揮著小旗子…天色漸漸暗下了。

 

世間有沒有一種黑夜之中的曙光?應該沒有,那是歷經漫漫黑夜才有的等待結果,那等待,讓人恐懼擔心,這世代,得見天光嗎?

 

台上口沫橫飛,似吹狗螺地令人心顫,卻比不上那寒風中的自我表演…孤獨的默劇者。


 

三月天,春寒料峭,風雨淒淒,櫻花繁落,霧霾走了,另一波看不見的陰鬱,卻降臨了,人心籠罩在陌生接觸的疫病恐慌中,鬧區人潮銳減,百業逐漸蕭條,經濟寒冬…也正在蔓延。

 

他拿了三明治,慢慢地走到櫃檯,對著小七女孩櫃員,短暫咕噥了幾句,一陣莫可奈何的苦笑…女孩最後要他「加油」。

 

他在角落裡啃著三明治,卻開始懷疑起自己,這種日子還能撐多久?他想起父母說的「沒人在看你」,也許,是對的,現在,再如何努力,似也無人看得見了…

 

他伸伸懶腰,振臂轉頸活動著筋骨,意識模糊消沉地上工,看著空曠寂寥的廣場,這人潮呢?只怕,麻雀都躲起來了…他苦笑著,一臉抖曲的妝容令他顯得如電影小丑般鬼魅的邪惡。

 

這城市,快走不動了,連自由地呼吸都顯得奢侈難求,那一張張口罩之下遠遠的雙眼,飄忽在幾尺之外,生人勿近,應該是最近大家的心聲吧…

 

他以前不敢暢快地呼吸,靜止之間豈能妄動。現在能做到的,卻是盡情地瀟灑恣意擺動全身,大膽地自由呼吸,那似別無選擇的賣力加映,不是刻意,也是刻意,不然,那寥寥可數的打賞,如何能頻繁地讓自己舒展近趨僵硬的身軀。

 

小七女孩來了,一如永遠的天使救星似地,在打賞箱前放了一紙袋東西,他訝異,卻沒能多做他想,他還以一段曼妙舞姿,像是舞給情人般的沉醉甜蜜,那是他們倆人心領神會的秘密…一曲「愛的羅曼史」自編舞蹈。

 

她看著他,雙眼含情脈脈地,輕輕上下左右揮著手,心裡哼著旋律,哪管冷風疫病吹皺了漸起的人生。

 

收攤後,他打開牛皮紙袋,裡面是另有信封包裝的一疊淡黃色口罩,與一瓶台酒500ml噴頭式全效清潔液。他好奇問著女孩,為甚麼給他這些?自己不需要嗎?

 

女孩告訴他,那是一位阿桑拿給她,請她轉交的,她也不知道為甚麼?阿桑只是一直盯著她笑笑地,雖然阿桑口罩遮著面龐,依然可以看得出阿桑那份眼神裡的和善與親切。

 

阿桑最後還向她說了聲「謝謝」,她感覺,那不像一般顧客買了一瓶礦泉水結帳找錢後的感謝,那語調…透著真切心情似的,像那眼眸溢散的溫潤。她聳肩地說不上那份怪異,尤其是送口罩與酒精,也顯得奇特。當然,時下這份禮物,比投個五十、一百打賞來得珍貴就是。。

 

他有些納悶,從沒收過零錢紙鈔以外的禮物,這份情,在疫情蔓延之時,的確,備感溫馨。

 

他翻了信封袋,取出約一半口罩,順手遞給女孩「給妳,妳更需要天天換。」,女孩說聲謝謝之後,卻發現口罩中夾了一透明小塑膠袋,裡面有紙。

 

兩人好奇地打開紙張,寫了「三個月前,你阿爸搭選舉順風車來台北參加造勢,也順道去看了你,真毋甘。不過,覺得你很努力,很好。你阿爸要我告訴你:田螺含水過冬。他說,你會懂的,天不會一直黑下去,總是會天光的時候。」。

 

他想起小時候,隨阿爸去巡田水,看到田螺,覺得獃獃無助的樣子,阿爸卻告訴他,台灣冬天乾旱少雨,田地水溝都會乾涸,田螺為了度冬,在田水快乾時,預含一口水,讓自己鑽到爛泥巴裡,只要不被踐踏或曝曬,大多能度過整個冬天。後來,人常用田螺的忍苦度日以待時機,來勉勵人要刻苦忍耐,必可撐過難關。

 

那紙最後頭,叮囑他別忘了要看顧自己身體,堅持夢想也要有體力,別隨便簡單亂吃三明治裹腹。

 

他不禁紅了眼眶,父母擔心他,卻不明說,來看他,卻不現身,也許,那份在人潮稀落廣場上的見面,只怕傷了他自尊…夢想還很遙遠。

 

天終究還沒有亮,日子越來越難過,他不得不再次動用到存款預備金,撐得過幾月呢?站在提款機前的他,躊躇地沒了心思,領了幾千塊錢,心想,下個月房租,不知在哪裡?

 

提款機緩緩吐出明細,卻發現餘額多了快十萬元,他驚駭莫名,心想是有人匯錯錢進到自己帳號了嗎?回家又出門,拿著幾乎沒有刷過的存摺,嘰嘰呀呀的矩陣列表機來回穿梭,那份好奇又持續了幾分鐘,他拿起簿子一看…瞬間,眼淚就掉下了。

 

顧不得旁人異樣狐疑的神情,他揪著心啜泣,父母那份辛苦農作好不容易攢下的積蓄,匯入日期,就在母親來看他的前一日。

 

含水過冬,不知何時盡了,而一份人生最重要的認同,偷偷掩沒在父母不善言辭的支持裡,那不是無可奈何的傷悲,也許該說是他們關懷的演繹方式,自己莊稼父母傳統帶點反式嘲弄的擔心,也是另一種溢於言表的人生默劇,但,卻透著不變的親情溫度。

 

他還在廣場上表演,靜止地,身軀弓成弧線,抬頭四十五度仰望,雙手微屈向天,期待那線黎明天光的出現,像含水田螺又爬回翠綠的稻梗間,度過這冷冽的寒冬。

 

點看文章【默劇

歡迎到我們的FB粉絲專頁  大叔大嬸  按讚~

arrow
arrow

    大叔大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