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1999年開心地考上大學，剛好碰到成功嶺大專集訓制度廢除，正覺得幸運，沒想到卻發生了慘烈的921地震，開學典禮與新生訓練取消了，天崩地裂驚恐之餘，倒也覺得還能上大學就好，反正只是個正式成為新鮮人的儀式而已。

沒想到命運之神又伸出手了，2000年迎來了股市網路泡沫化，父母積蓄去了一大半，家裡經濟支柱頓時瘸了一腳，我開始去打工，以前不算優渥卻還得過的學生生活一去不復返。

努力四年轉眼即將過去，畢業前卻碰到了SARS，沒有儀式起頭的大學生活，也伴隨著沒有畢業典禮的歡呼聲黯然結束，這種背運，只有我這屆學生才有，不過，反正也只是個儀式，學士服照常穿著拍照。

畢業後，我在公司大樓遇見人生的另一半，婚禮就預定在2009年初的舊曆年前，張羅了好一陣子的婚宴，卻沒有開開心心的氣氛。

父母將僅存為數不多的剩餘積蓄投資在聽不懂也看不懂、卻可高額獲利的衍生性商品裡，聽銀行業務說得天花亂墜打包票穩賺的…除非發行公司倒了。原以為倒閉是天方夜譚，2008年卻爆發萬中選一的次貸風暴，沒想到家大業大的雷曼兄弟公司出乎意料之外…還真倒了，求償無門。

那時候，許多公司收不到訂單，員工被迫放無薪假，頓時哀鴻遍野…也包括我，原以為科技公司前途無量的說…

婚宴，沒有開心的氛圍，被迫改成小小幾桌的宴客，只有小花童還歡樂地灑著玫瑰花瓣。

換了傳產工作，應該會好些吧，不太受到科技景氣循環的波動，不過，就是也沒太好的待遇就是。與妻子商量之後，我只好遠赴柬埔寨台資成衣廠工作，至少，收入是豐厚些。

夜裡，常常視訊看著妻子若有所思的面容，我們沒有孩子，我每三個月才回家一次，老天沒有寬容地派來送子鳥，她是孤獨地待在我家與公婆生活著，心情沒有放鬆的時刻。

幾年過後，她囁嚅地開口了「我們離婚吧」，那神情淡藍如水，也許，近於無色。

她說不是另有意中人，只是，這樣的生活讓她萬分疲累。那我回去台灣工作呢？她的回應依舊，不是距離遠了，而是感情淡了。

我自己一人仍在外地工作，羈絆的心何苦沒有？三十幾歲的她還有機會遇見另一春天，柬埔寨呢？那紡織機杼吚呀吚呀不停來回忙碌刷著，眼前卻顯得很晦暗空洞。

這天我返台，不是一般述職，卻是來送長年洗腎母親最後一程，原以為是小感冒而已，她氣喘發作突然走了。

難堪地，我還在居家檢疫十四天中，這怎麼送行？

我戴著口罩，待在房裡，沒心思地遵從禮儀社的囑咐，手裡摺著蓮花，一朵又一朵，雙手已然乾澀，不知母親能否就此御風前往西天？雖然，通靈同事告訴我不用摺蓮，沒意義…我還是不停地凹著金紙。

我忽然看見前妻出現在家裡，戴著口罩，看不清她的神情，她說「來送媽媽一程」，便擔起了身為媳婦該有的習俗瑣事。

我如雜草叢生的鬍鬚，隱沒在口罩之下，疲憊的血絲雙眼，不單單是我，還有她默然無語的眼眸，除了感謝，我不知該說甚麼。

我很想脫去口罩，衝出房門，深深一吻她昔日豐厚的雙唇，那有著軟綿觸感、麻麻的悸動，只是，我沒有資格了，也不該是在守靈之刻，更不該在瘟疫蔓延時…我感覺罪惡，更對不起她。

隔離的世間使人憂傷，也令人想起那段相隔兩地的孤寂，誰都不能否認倏然想起男女情事的悲哀…在最不該想起也無可追憶的時候。

房門叩叩聲響，看著手機時間，我知道是她送來了餐食。

那一刻，我拉開門把，卻見她還站在原地，沒有走離，卻黯然落下淚來。

我…知道她的委屈與積鬱，那年我的放手，並沒有令她感到寬心，此生不易懷孕的嚴重子宮內膜異位折磨了她的心靈，也遭受來自婆婆的催促狐疑，那份長年的憂鬱，我說甚麼似也化不去她的默然痛楚。

母親想要抱孫子的急切心情，多少是自認身體狀況撐不了多久，那份期待卻是無形的壓迫，剛好落在難以懷上孩子的前妻身上，遠在他鄉的我說不出會讓母親失望的言語，也無能膚慰前妻承受的痛。

我直到離婚後，才後知後覺地從小姨子那裡得知…她得了憂鬱症，感情淡了，只是藉口。

我看著她，刺痛地心如刀割，倏忽將她擁入懷裡，緊緊地不願放她再獨自承受。

她緩緩地將雙手環抱著我，卻說「對不起，我好想你…」。

我抬頭仰望，雙肩顫抖啜泣，任兩行淚水沾濕了衣襟，不停地輕撫著她背，忘卻了我最好自主隔離，也悲哀著面對母親的走，而前妻的回。

她說不出那份糾結的痛，難以自救，所以選擇逃離，我理解。

若老天執意如此，讓悲傷白色情人節染上疫病，我認了，卻不捨懷裡的前妻，也被迫暴露在不可知的風險裡…

我失去理智，隔著口罩，貼上前妻雙唇，像極了初次接吻時的回憶，只是輕輕地，復又拾回理智，那差點來不及的情緒湧上心頭，硬生生，又被按捺下了。

我回台灣，好嗎？她瀅著雙眼看著我，將頭又埋進我胸膛裡。

我似聽見她那片口罩下的唇語，就像當年我的求婚…她的願意。

白色情人節，那份白…顯得分外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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