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大道

三年前,他剪掉唯一信用卡,關掉臉書帳號,換掉手機號碼,聯絡簿裡只有家人與屈指可數的好友,白天依舊在公司做總務行政工作。

 

這次休假的旅遊機會,他等待了一年多,簡單的換洗衣物,一只背包裝著幾支筆,騎著多年老機車,就出發了。

 

沒有特別期待,漫無目的,只有一股遠離熟悉城市的冀望,暫時放空旅遊去,或許也不能稱作是單純的旅遊,而是打工換宿的體驗,去幫忙顧店,就像讀書時的7-11打工,看著一間老闆不在家的店。

 

經年累月的城市塵埃,落了滿身,一種想要反省清心的聲音,無以名狀地喚著他,稍事停歇,那股身在擁擠人群中的疏離,只有日夜努力而又反覆挫敗的人才能體會,很像伸手不見五指的迷惘。

 

走在台東人口稀疏的小鄉,靠山面海的市區大街顯得寂寥,兩旁房子緊密挨著,安安靜靜地,不是午後陽光曬得人都去小盹了,而是那份時間之軸似乎撥慢的恬適寂靜就這麼大喇喇晾在人車不多的庄落裡,一整天都是說不出的空曠感,愛睏眠?任也何時都拂不去那份油然而生的倦怠睡意,就在突然放鬆的輕緩步調中。

 

洗鍊的天空鏡透像是望不盡的深邃憂鬱,海水藍澈卻又摻了一抹綠映,蔥蔥鬱鬱的山林,就在視線不遠的後頭,山不高,卻睨視著迎風翻波的廣闊稻畦,金剛大道,俐落筆直地劃過大地,擺著各種姿勢的遊客,拍照,成了來過這裡唯一的印記。

 

他踏遍了不大的小鄉村國小、漁港、雜貨店,也光臨當地特色小吃店,他沒想到好客的村民夜裡還會來店裡串門子,鄰居各行各業的店家都是書店讀者,也會說些在閱讀中的心得交流,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原以為…那裡是文化絕境的東海岸小聚落,只有風景還可以…

 

午後,幾個新鮮客人看了一眼門口「鬻粥」招牌,咿咿呀呀地推門走進了店裡,好奇地看著一丁點大的書店…

 

一處木質柔順溫潤的空間,有著一面簡單書牆和書櫃,輕盈陳列新書與二手書籍,琥珀色玻璃盤盛裝的風乾橘子皮帶著淡淡香氣,落地玻璃穿透了亮晃的視線,一張兩人沙發橫亙在中間,坐下來就可以面對書牆看書,另一邊還貼心細緻地安排了童書區,一旁有一些掛報與明信片,還有東部藝文訊息。

 

這就是客人的感覺,很詭異又溫暖的東部小店。當中還有人咬著耳朵說,以為是賣粥的店…誠然地,果腹為民之先,但這店賣的卻是解心靈困厄的書籍,坐落在都市人偏執地認為是碧海藍天之下的無憂小村落,卻是當地人眼裡荒漠中的一處綠洲湧泉,汩汩流出而不休,從春復到秋,那食之飽足的滋味,化作心靈的甘甜。

 

Free Style的開店顧店模式,賦予身為都市人疏離自然與人性的反思,也許,顧客光臨時,店主卻早已掛上一張牌子「想看風,想踏沙,出去走走。」,那片海灘上,提著鞋子,光著腳丫子,也許,就是店主了。

 

她走過去櫃台,喊了一聲,好久不見…

 

他望著她,一眼認出她是大學同學女朋友,也不知兩人結婚了沒,左右張望地打了聲招呼「來玩嗎?怎沒看見他?」,她笑得勉強「沒聯絡了,散了。」。

 

升大三暑假,他與幾個同學騎車到花東,同學載了女朋友她,從北部一路沿東海岸南下花東,再走縱谷折返花蓮,轉搭火車回台北。

 

「你在這裡工作嗎?」她很好奇問著,「也不算,就一個星期的打工換宿體驗,之後還回台北。」他搔著頭苦笑著。

 

「你…還沒結婚?不然怎麼有空?」她看著他,印象裡聽說他大四時曾有個美麗可人的女朋友。

 

「分手了,也許,她早嫁人了。」他落落大方地呵呵兩聲回了,不過,看她一臉狀似尷尬,就像剛才的自己,趕緊就話題一轉問說「來走金剛大道的?」,她點點頭「與同事一起來,晚上還住這裡民宿。」。

 

民宿就在對街不遠處,面對著無垠海景,看太平洋圓弧地平線的放鬆好住所。

 

夜裡,她走來書店找他聊天,似天遙地遠在他鄉遇故知的奇遇感,兩人輕鬆說著以前來東部旅遊的那次經歷,也不避諱地提到她前男友,畢竟,念書時期的感情還是有些青澀,歲月給的不多也不少,是歡笑也是淚水。

 

他苦笑地說自己很憨慢,第三天上班了,連一本書都沒賣出去,門外黑板上還寫著「買書送素描」,這下子,真的很糗,很搞笑了。其實,他的素描畫不差,只是,多年來下班後認真從事自己鍾愛的插畫,似乎都沒有成功,意志也消沉過,大概就是三年前那段日子裡,與女朋友分手了,放兩人自由去飛。

 

她男朋友外向活潑,交友甚廣,上班才一年,便遇見了他所謂真正屬意的女人,比她個性外放強勢許多,她倒是看得很開,沒說甚麼,反正,花心男人想留也留不住,若為了花邊不斷的男友持續爭執難過,那種苦日子…何必呢。

 

她拿了一本「無用之用」,笑說「不然我買一本書好了,幫你開張大吉,做個業績。」,他也不客氣地開心直說「多謝多謝,等我一下。」,趕緊走進櫃台翻著包包。

 

「來,妳坐那裡,我幫妳畫一張素描。」,她揮著雙手笑說「不用麻煩啦,你還真的要畫…」。她坐在靠窗高椅上,襯著一盞溫煦的夜燈,不亮,靜止不動的她微笑盈人,好似那年旅遊的開懷,遠望著鹿野高台下的溪壑。

 

他一邊作畫,一邊說了「有順便去嘗嘗海鮮嗎?」,她微微點了頭,「還喜歡吃魚眼睛嗎?」他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專注畫著。

 

她臉龐微微抽動了一下回說「嗯」,心頭卻是一凜:怎麼還記得我喜歡吃魚眼睛?那不過是當年去到阿娥海產店點午餐時的一次閒聊而已,最後也是省錢考量而沒有點清蒸石斑。

 

她斜著眼狐疑地偷偷望了眼前的低頭男人,那閒聊大概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這人記性還真好。

 

他略為沉吟幾秒之後,最後,筆又輕輕落了一點「好了」。她一眼瞥見對牆上的時鐘,意識到…該打烊了。倏忽看了一眼素描畫,「這…也把我畫得太漂亮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去整型了。謝謝囉!」她呵呵輕笑說著。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早點休息吧。」。關了店門,他陪她走回民宿,路燈昏暗地照著無人的街,看得見沒有光害的太平洋夜海,沉靜地只有浪濤呼吸著海風,還有,一彎明月微笑數落缺席的星星。

 

他又獨自走去海邊,沙灘已趨於近涼,那寂寥海風捎來一抹醃漬青春的苦味,也許,還有些許淡淡的甘甜自嘲。人生不是追求望盡美景的滿足,或許該是看過幾禎美景後,還能記得甚麼曾經的心情,縱然,就只是那麼一幅也好。

 

她同事好奇地爭相欣賞那幅素描,頻頻稱許,那一刻,她卻顫抖心悸望著窗外不遠的書店,微燈還亮著。腦海裡卻想著:為何素描還能畫出她早已點去的左臉龐那顆青痣呢…那是她上班後順著前男友建議除去的一顆美人痣,事後她還經常不捨著。

 

他默默漫步走回書店,遠遠望去,襯在背景書店燈光下,有一團模糊身影。她開口對他說「這裡除了賣書,有沒有賣粥?」,他怔怔望著她,忽然笑了出來。

 

那條道路,望不見彼端的漆黑盡頭,車燈緩緩地出現,由遠而近直到店門口停了下來,車窗搖下了,一對情侶,女生問著「還有粥嗎?」。他們相視而笑,對著女生搖搖頭。

 

這店賣書也讓人看書,炊心不鬻粥,本身就是風景。是夜,火滾水壺嗚嗚地沖入眼前的即時雜菜粥,揚起氤氳輕煙,兩份微蘊的各自心情,卻懸盪在天邊的上弦月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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