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

不到四十坪的三房兩廳公寓,這天擠滿了許多人,喊不住的四個小孩奔跑嬉鬧聲竄入天際,孩子的母親急忙吆喝制止,卻也難敵許久不見而忘情玩樂的童言童語。

 

她坐在客廳沙發上,微笑地說著「沒關係,樓下鄰居今天不在家,出國旅遊去了,孩子難得瘋一點,不要緊。」,女兒聽後,鬆了一口氣「要是在台北這樣,肯定被鄰居投訴。不管了,既然樓下不在家,那我要休息一下了,整天應付小鬼們,累死了。」大呼一口氣後便頹然坐在沙發裡。

 

她看著大女兒,伸手輕輕拍了她的大腿,她知道,在台北當職業婦女又要操煩家務,的確是很辛苦,當年自己也是這樣的。

 

小女兒走了過來,拿著平板給她看「是這裡嗎?聖母聖殿主教座堂在這裡…旁邊是西貢中心郵政局…」,她拿了老花眼鏡看著平板拍攝的影片,似曾相識的只有紅教堂,鄰近的街景已然煥新,那些街道與招牌,都是不在記憶裡的曾經,畢竟,四十幾年了,誰能記得些什麼?

 

她輕輕搖著頭,一旁小女婿說「媽,沒關係,我們也才剛去不久,等熟一點,再去找找妳說的老屋,看還在不在。」,她淡然笑說「沒甚麼要緊,屋子在不在都一樣,反正,人都走了,那也不重要了…」,她的家人在西貢淪陷後,都被清算消失了,只剩下一張全家福相片在身邊。

 

大女婿在一旁與孩子們玩著,突然插話「媽,那不然我們安排一次越南旅遊,順便去看他們一家,也看看現在的胡志明市,妳看如何?」,不料話才剛說完還沒轉回頭,兒子與外甥便拿著天行者光劍劈向他的頭與腰,頓時假裝癱軟在地。

 

她笑了「不了,不要浪費那錢,存著用吧,孩子還小…我沒那麼想念西貢啦。」,她知道,台北的生活壓力遠比一趟尋根之旅來得重要,那房貸壓力…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趟兩個女兒攜家帶眷返家的團圓,是為了她的六十五歲生日。兩個女兒,大的嫁到台北與公婆一起居住,小的隨先生去越南做生意,平日都不會在南部家裡,空盪盪的眷村改建公寓,只她一個人住,先生早過世了。

 

女兒們貼心地準備了禮物,一只玉鐲與越南手工首飾漆盒,她笑笑地稱謝收了,也收了孫兒們的祝福「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呷百二。」。吹了蠟燭,切完孩子們期待的千層派蛋糕,一夥人開心地享用。

 

小女兒隨口問了「媽,妳剛許什麼願?」,她停了下來,一晌之後才說「我想送自己一個禮物,與妳們商量商量…」,她說,她想賣了已過交易閉鎖期的屋子,搬去養老院住。

 

當年,先生是派駐南越建設團司令的隨從軍官,一波三折申請後才與華僑的她結婚,西貢還沒淪陷前,她便隨著先生回到台灣,自此與越南家人分離,那時,她二十歲,媒人是自己大哥,與先生有業務往來的南越政府辦事員,交情頗深。

 

原以為台灣是個新故鄉,可以與先生安逸生活在眷村,豈知造化弄人,才五年,先生因公殉職,舉目無親、孤苦無依的她帶著兩個女兒,領了一筆撫恤金,還能暫住眷舍,生活勉強暫時無虞,但,未來還能靠年撫卹金過活嗎?還好,先生昔日長官幫她安插了司令部的僱員缺,讓她得以養家活口。

 

節儉生活的清苦不足以困頓她的心,無依無靠的飄泊感才是讓她感到恐懼,可是,為母則強,孤兒寡母還是堅強地過生活。那時,先生學弟常來探望她們一家,帶些生活所需。

 

先生學弟說,當年自己是祖父母託付給叔叔帶到台灣的,父母早在國共動亂中死了,那種孤兒無可依靠的感覺他懂,念軍校時,學長幫他很多,那份情他永生不敢或忘。況且,自己一個人而已,能幫的就盡量幫。

 

學弟他實在是個好人,三十幾歲了,卻還一直單身。她忖思想幫他找個好姑娘,看上了辦公室裡一位外表亮麗又伶俐的女生,介紹搓合他們,幾經好言安排,真成了一對鴛鴦。

 

然而,好景卻不長,女生著迷於老鼠會似的假投資領高額紅利的詐騙案中,把家裡大半積蓄全押上而被詐騙虧光了,還沉溺於三姑六婆的麻將桌上,不理家務了。

 

沒有小孩是學弟夫婦離婚中令人最值得慶幸的事,他妻子同意離婚時,撂下一句話「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知肚明,醜事傳得沸沸揚揚的,就你充耳不聞?你好樣的…這般羞辱我…」,嘴上一根煙叼得恨天高。

 

他做了什麼醜事?還真沒有,不過就是偶爾還會去向嫂子家噓寒問暖一下,帶些孩子喜愛的肉品去而已,自覺光明磊落的他回了「結婚後,不用妳去上班,也沒有公婆問題,也不需要做甚麼家事,就煮個簡單飯菜而已,這樣妳都做不到?還有嘴去說嫂子,人家多辛苦地養家活口,讓你們那些爛嘴造口業糟蹋,破壞她的清譽,可惡哦…你們。」。

 

婚姻走到盡頭,卻是惡言相向的結束,的確很悲哀。

 

這一幕幕都看在做為嫂子的她眼裡,直覺是她壞了一樁好姻緣,也讓他生活得重新再來過,那時,他真是孑然一身,除了一份穩定的軍職。但,卻也不長久…他因組織精簡裁撤而被迫退伍了,還好,他已取得終身俸資格了。

 

他去民營機構擔任機修員,只是年紀頗大,與公司小夥子處得不甚融洽,沒多久就離職了,想了許久之後,他才鼓足勇氣決定與朋友舊識頂了眷村附近的麵攤,一起賣起陝西哨子麵,那是他們去向部隊老士官長學來的。

 

她終於吁了一口氣,學弟生活又趨於穩定了,那份內心歉然稍稍緩歇,卻也沒有得到最後的心安。許多年來,那絲學弟對她沒有間斷的關心,縱然是衝著先生當年對他的照顧而報恩來著,但未免是做得太多了些,她多少感覺得出來,那份關心其中細微的差別,只是,兩人各懷心情,甚麼都不說,可就是這份不說,折煞了學弟的大好青春…

 

她自己的不再嫁,多少與女兒們有關,可以繼續領取撫卹與享受遺族優惠直到培養女兒們念完大學,也擔憂沒有愛護她們的繼父,誰願意攜家帶眷的女人呢?可,當時眼前的學弟,不正是好的選擇嗎?她那一份不同的想法,認為他值得配上好女人。

 

一生中,有許多遺憾會發生,學弟沒有再娶,就這樣單身一輩子,卻還偶爾拜訪她們,帶上自家麵食與滷味,只是寒暄,只是說說季節春暖花開、秋風葉落的輪迴,那份關心,顯得淡然綿遠,卻也是心甘情願。如同921大地震的半夜馳赴與許多颱風過後的修繕房屋,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卻也風輕雲淡般掠過…

 

客廳裡,她靜默地等著孩子們的回應…當下,想起了那年三十歲的先生帶著她遠離家園,沒有先生,如今自己會在哪裡?她也想起這幾十年,沒有學弟關心與幫助,怎度過那些清苦的歲月?對於先生的恩情,已是這輩子還不了的,而有些感情,卻是再不表達,就真的只成了追憶。

 

當她推著輪椅走在養老院的花園步道裡,學弟與她微笑地交談著過往,一幕幕都不會再是遺憾,那是談笑風生等待的喜悅,一如眼前花園裡開滿的白色梔子花,碧玉般的清秀雋永綻放著。

 

她想著,那天女兒們紅著眼眶激動地對她頻頻點頭,她們知道,除了自己,還有一個人,也愛著母親,那位她們自小叫到大的李叔,已因跌傷退休選擇在養老院獨自度過晚年。她們內心雖不願意承認,但她們對李叔的種種美好記憶,恐怕是比模糊記憶中的父親還要多得多。

 

他在她們出嫁時操辦婚宴的那份既喜悅又感性的心情,沒有拘束地挽著她們的手走在紅毯,代替學長嫁出女兒的不捨淚落,的確,那就是為人父親的複雜心緒。

 

她們不是失去母親,而是不願母親忍受孤獨四十幾年後…再次失去愛情。也或許,那才是母親一次真正的愛情。

 

歡迎到我們的FB粉絲專頁  大叔大嬸  按讚~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大叔大嬸 養老院
    全站熱搜

    大叔大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