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大學畢業後，他通過高考，分發到北區國稅局當起了稅務員，個性耿直的他拒絕了許多請託與關說，落得頗為知名的難纏稅吏的稱號，他不以為意，那就是職務上該辦的工作而已，查稅追稅補稅，還增加國家額外裁罰收入。

那日，大會計師事務所的經理與查帳領組陪同公司會計去國稅局做案件協商，公司會計私下態度顯得相當嫌惡，對於稅務員死要錢感到相當氣憤不耐，事務所案件經理與查帳領組則多少心裡有數，公司帳務經不起稅務員的資金流稽查，公司還是同意補稅了。

查帳領組的她卻好奇起這位稅務員，不但鉅細靡遺看過事務所的工作底稿，也找出許多可疑之處，這底稿被國稅局調卷前已經被她東抽西抽檢查過幾遍，卻還是難逃法眼。她雖顯得有些無奈，但經理倒是相當看得開，只要，不涉及會計師重大查核缺失被記點的協商，經理是一番老江湖的態度，畢竟，公司是不是有問題，他心裡很有底。

人生很巧，她接連兩件公司調卷都是這位稅務員，她忙翻了，在正常曆年查帳工作之餘，還得整理舊年度底稿以備調卷、繕寫國稅局補充說明、撥電話與稅務員聯繫解釋問題，年紀約略相仿的她居然與稅務員攀談起來，她發現，其實他是認真而明理地面對工作，所提問題雖是難纏，卻不是無的放矢。

他左腳不方便，兒時罹患小兒麻痺所致，無須服役，一顆心放於工作上，生活上無所奢求，尤其是對於愛情，自慚形穢而放棄追求，卻沒想到，遇見了一個不嫌棄他肢體殘障的女人。

他感受到異性善意的試探，卻是刻意婉拒進入過度熟稔的關係，對於案件上的不得不交談，那是工作，其餘私人問題，則顯得防備慎重。他認為自己身體殘缺，匹配不上她這樣一個女人，從兒時體育課總是獨自在教室或是操場邊枯坐度過的那一刻起，似乎除了自由飛翔的麻雀與偶來夏午的蟬鳴還值得歡喜外，那油然而生的自我封閉念頭便萌生了。

她詢問了同在國稅局上班的大學學姊，得到雷同的訊息，他工作很認真，但私下生活總避而不談，大家都知分寸不追問，那份熟稔僅限於辦公室的同事情誼，直到突然得知他要出國念書，大家才知道，他工作之餘都在努力實現另一個生涯發展。

不過，他家境實在是普通，能出國念書純然是考上公費留學之故，加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也許只能念完碩士，再看看能否拿到獎學金續念博士。

出國前的兩年多，她對他頻頻釋放的愛慕，都被硬生生打了不帶憐惜的冷漠回票。她父親是大事務所有頭有臉的資深合夥會計師，政商人面極廣，他認為自己的模樣…實在不太稱頭合適，多少認為她該去找個門當戶對才是。

她執拗地認為體態、家世那些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他的人品與心態，他依舊如聽耳邊風、沒有心軟接受，認為自己不該耽誤一時沖昏了頭的她。

那份固執，似乎體現在雙方身上，一個是愛情沒有那麼難談，一個卻是人生就是透徹的一團現實感受。他說：未來妳會後悔…當初不顧一切地選擇了將就，將就了一份殘缺，而殘缺…沒有似月盈的可能。

她有顯赫家世背景，美國名校碩士回國，未來無可限量，卻對他情有獨鍾，只要想及那幕她未來爆發家庭革命的齟齬畫面，他就不忍兩人都成為罪人，一生背負對親情與愛情兩難抉擇的缺憾。

他選擇出國念書不啻是個好結局。她卻淡淡地說「我等你，等你準備好了，你去念個博士也好，那樣就不是讓我顯得將就。」，他想不透她那份源自何處的固執，是那麼地講不通。

等待一個不願的人…何其困難？改變一份寂寥的心…又何其容易？他認為疏離…人生就會各自不同了，時空距離，會清洗一時迷惑的心緒。

回國了，他歷經五年苦讀之後拿到博士，默默地申請到一所私立大學去當助理教授，他教書比之毫無相關職場實務經驗的其他教授，顯得有些不同，實例講課頗受學生喜愛。

他被系上報名參加一場講座，卻看見了台上的她，三十幾歲，細緻臉龐，雙鬢留有幾撮灰髮，不是刻意染上滄桑。他們沒有機會碰頭，也好，若相見而不知該聊甚麼，更顯尷尬。寒暄？一句好久不見，沒有多大意義，畢竟，不是相見恨晚可泣，也非舊情綿綿難斷。

老天安排他們不相見的重逢，已經夠擾人心懸而憶起往事了，何必，再徒增似曾相識的一許默然。他靜默地看著她，的確，已經好久不見了…

一坐下，身旁與會的大學同學自顧自地告訴他，她是國內投資銀行界頗受喜愛的美女分析師，形象健康陽光，相當崇尚自然…聽說，她非常熱衷於單車、爬山、游泳…你看，這是她的臉書，單身，幾萬個人追蹤…嘖嘖，到底是看上她的美麗單身還是佩服專業啊？「搞不懂。」。

還有，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聽說她毅然決然放棄了會計師事務所的工作，那是她老爸幫她鋪設了許多年的接班道路吶，她只要順著瓜藤往上爬，時間到了就可以順理成章接手，許多人夢想一生而難遇的機緣，她卻放棄了，很少人會這樣的…又一句「搞不懂」，同學兀自搖頭晃腦不解著。

她的臉書，那一張張沒有美麗女主角入鏡的山海湖相片，標題都叫做「為你而來」，收錄在跨越數年的一本風景相簿裡。同學說，真不知道她是在說些甚麼，感情世界很神祕。這種謎樣的女人…最是吸引眾人目光。

他想起了以前曾告訴她，很嚮往一般人登玉山主峰看晨曦、單車環島、泳渡日月潭的人生壯遊，不過，對他而言，卻是個此生遙不可及的夢想。

那年，纖弱女子，卻是毫不妥協地改變了自己，去圓了他的夢。臉書的她說「我從不懷疑你的真實內心，就像這樣真實的我，你看見了嗎？」，筆落那張燒得火紅而謝的木棉心。

他怔怔地望著臉書，她那張秀氣的側臉大頭貼，隱隱然，帶著堅毅刻畫的線條輪廓。

那些山海湖風景照裡總會出現的Snoopy，似說著他也曾一起到過那些景點，那是他說過的…最愛的玩偶。

他看得黯然出神…濕潤雙眼停留在那張於南迴公路慘摔的相片，斜切相片左下角的那片白皙膝蓋，已然刷出長長血漬，那是她第一次挑戰單車環島失敗的紀錄。

那一刻，她臉書突然出現一則新貼文「投資愛情，我從不優柔寡斷。你呢？Snoopy…是讓我停損出場？還是續抱？」。

他突然從深沉裡驚醒，倏忽抬起頭，卻見她微笑地，遠遠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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