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迎著晨曦，F5-E起飛的聲隆巨響劃破天際，他騎著腳單車奮力踩踏，看著戰機倏忽拉起機鼻，頭也不回地竄向天空，而道路旁隱身於矮樹叢裡的防空炮陣地，很快就落在自己身後。他再鑽入水交社眷村迷宮式的紅牆小巷，左彎右拐地穿至學校旁的大排，俐落地伸起右腳，左腳踩著腳踏板，讓單車再滑行一段路程，直到校門前的小斜坡，才心甘情願地牽車走進校園停車棚。

幾乎每天上演的追逐戰機戲碼，是他最愛的晨運，短暫而快速地踩踏讓人精神振奮，一洗早起睡眠不足的困頓，而沿著戰機起飛路線下，盡是荒煙漫草的許多墳墓，道路的另一側，則是中式仿古的市立殯儀館，還好，上學時，天都是亮晃著的。

那時，晨訓戰機不理人似的兀自清早便巨吼劃破天際，真不知那些機場旁的住戶怎麼忍受那般噪音，倒是自己很能知道戰機的騷擾有多頻繁，每天上課時，戰機聲響總會幾次讓老師與全班同學呆滯半晌，那由遠而近的巨響顯得頗有規律地飛越，再甩也不甩地悠然遠去，瀟灑不羈又令人無奈，他學校就位於台南機場航道下方。

有時，他來不及參加早晨自習課，遲到沒有理由，乖乖在教室後面罰站，那時的雙腿，偶爾會因為與戰機爭先拚搏而過度踩踏發抖，有時，卻是為了等待她的出現而忘了老師叮嚀的早自習。

她家就在水交社眷區，偶爾可以遇見她剛好出門，他曾一眼瞥見她家日式平房裡，那身著警察制服的老爹還在準備上班，看似兇惡山東驃悍的壯碩塊頭，真令人不能小覷老爹威嚴的存在。

那一刻，他總是低頭若無其事地快速通過，沒敢再一刻停留，眷村再細瑣的小事，風吹草動都有人知悉，何況是他這種外來過路客在大榕下偷偷摸摸地東張西望呢…

他喜歡上地理課，女老師看來就像鄰家媽媽一樣溫柔，課堂裡總會穿插一些時事軼聞，似講古說道又像說著那個戒嚴時代下的些許趣事，讓上課不那麼死板而索然無味，算是兇惡級任老師以外難得風趣的一堂課。

他成績還算不錯，校排總名列前茅，地理考得特別好，這與上課氛圍脫不去關係，老師對他印象深刻，師生互動算是熱絡，校園生活就是這樣，誰會喜愛挨鞭子的課堂呢…

高中聯考放榜，地理果然是最高分，進入男校第一志願，他不禁想起地理老師的好…也想起自己手繪全中國鐵路網絡圖，迢迢遠遠的鐵路似交會在遙遠的幻想國度裡。

國中同學會裡，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最近高中生活，他已很久沒再去過水交社，畢業後，那條戰機之路已離他相當遙遠，他想，她應該去唸了第二志願女中，因為第一志願的賀榜名單裡沒她名字。

那時的學校顯得悲哀又現實，似乎考上第一志願的學生人頭數就是校長辦學優劣的指標，學生工具人似的彰顯了與自己無關的他人仕途。其實，那時的念書多半是靠學生自己課後去補習爭來的。

那天周末午後，放學了，高三模擬考後的他並不急著回家，刻意繞遠路去了水交社，就在那棵大樹底下狀似乘涼枯坐，他是有點想念當年戰機飛嘯過頂的回憶，還有那個清湯掛麵的羞澀女生。然而，他卻遇見了國中同學，同學就住在水交社附近，準備去國小打籃球，他不得不在樹下哈拉幾句了。

他沒有說明去意，只說買個想念的手工饅頭包子就走，話一出口，只得循著舊路前往饅頭包子店了…那扇曾經熟悉的紅色木門依舊沒有動靜，像那午後的微風靜靜地，伴著夏蟬綿綿不絕的聲起又落。

磚紅小巷那頭飄出陣陣醃製臘肉香腸的誘人氣味，也傳來些許交雜人語，一扇門開了，走出一位婦人，他一望，那是昔日的地理老師，居然會在水交社遇見她…而老師看到他，先是怔了一下，復而認出已然蓄著分邊長髮的當年學生，那時，髮禁剛解除不久。

跟在老師身後走出一個小女生，看似小五小六左右的年紀，好奇地看著他…後面又走出手拿著香腸臘肉的女生，一頭長髮俐落綁著馬尾，似看透了他，兩人靜默害羞地都低下了頭。老師看著那幅有趣的畫面，不禁莞爾，靈光乍現地說「哦…當年偷窺我家閨女的人，原來是你？哈哈，還差點出動師丈去偵辦了。」。

他拿著酒杯與老丈人喝著高粱，丈人嘴裡絮絮叨叨著當年如何勇擒十大槍擊要犯的豐功偉業，還說當年他是霹靂小組幹員，後來太勞累才申請回台南轉任一般職務…想當年，他在中山分局，那是龍蛇雜處的…

屋外的水交社已然就地改建，只剩老樹，那棵當年他等候的地方，太太與兒子正陪丈母娘在樹下乘涼，恬適地與老鄰居閒話家常，窗外不遠處，還看得見當年的國中，那排曾經待過的教室屋舍已拆除重建，大排水溝早掩覆在柏油路面下了。

丈人兇神惡煞的外表之下，對於女兒交男朋友卻是持著相當開明的態度，從第一次到老師家裡吃飯那次就得知，他被老師管得緊緊地很憋扭，家裡都是女人，好似挫了他的男子氣概，無處伸張。

後來，他才知道，老丈人非常急切關心的其實是…他會不會喝酒，或說，能不能喝上幾杯，順便聽他說說當年的勇猛事蹟，聊上幾段男人間的話題…也許，這就是當半子女婿應盡的職責。

看著窗外樹下的兒子，興奮地拿著一只小小塑膠戰機模型指著天空…追著不變地飛越頭頂的戰機轟隆聲響。他想，若不是當年的他喜愛追逐戰機，只怕殯儀館的陰森氣息早讓他改道而行了，或許，也遇不見她了。

他還記得，那次為了看她而出神地擦撞窄巷紅牆，一身狼狽的腳上還兀自破皮滲出血漬，他卻推著落鏈單車、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衝向學校，卻遺落了，他綁在單車把手上的戰機模型。

那段緣，很早以前就種下了，就在她拾起那只模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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