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那片狀似沼澤地的魚塭水塘，約有兩百公尺見方，類梯形的荒廢在住宅區一旁，水面雜生布袋蓮一類的浮生植物。說那是池荒廢水塘或許誇張些，圍繞水塘周邊地勢較高的三邊狹長乾地，均被附近住戶勤奮的阿桑們逕行開發，各自圍地種起蔬菜與果樹，誰都不知有沒有經過財團地主的同意，那景象已持續二十年以上。

二十多年以前，原本的大水塘足足有現在兩倍餘大的面積，剛開始是中間被一條雙向各單一車道寬的小路截過成為兩池大小水塘，聽說那路是地主申請自辦重劃後的預定道路。不多久，緊臨大馬路的那塊大水塘被填平了，讓南台灣的烈日曝曬了一年多，土壤沉積緊實後，再沒多久，工程開始，之後有了一家美式賣場出現了。

那條劃開水塘的柏油路，靠近現存水塘邊這側有一排紐澤西水泥護欄擋著，跨過護欄有不足兩公尺寬的帶狀乾地，還沒有被強佔為蔬果園，因為，護欄礙事，不利於阿桑們進出工作。

水塘不遠處巷內有一家七八層樓高的巨大建物，遠遠一看便知就是工廠，卻座落於滿是三四層樓高的透天厝群之中，顯得相當突兀。附近新舊居民多不喜有家工廠當鄰居，雖然工廠不會排放黑煙毒氣，但偶爾總是有大型貨車穿梭進出於小巷內，帶來柴油廢氣與轟隆噪音，居民希望工廠遷走。還有，工廠那些看來膚色深黝的外勞，總是讓住戶們擔心自己與孩子的安全，那藏不住的擔憂與敵意，就寫在臉龐。

工廠老闆對附近居民非常不悅，總說他們像是「乞丐趕廟公」，他才是最先落地生根的住戶，就在四十多年前。那時，附近都是魚塭，根本不見住宅，現在是魚塭填平蓋起一排又一排的透天厝，反而要來興師問罪說他為甚麼把工廠蓋在住宅區內，若這不是顛倒是非，那是甚麼？還質疑苛責他為甚麼要請那麼多外勞…

那站在水塘乾地上抽菸的男人，他家也在附近，只是沒那麼靠近工廠，對於外勞，他很能體會離鄉背井艱苦人的辛酸，若家鄉有合適的工作，誰會願意遠走他鄉呢？他總記得小時候常到家裡作客的老爸軍中同袍，那說著一口不太標準台語、來自南台灣山區的原住民阿叔，最後去了沙烏地阿拉伯當外勞，他常怨嘆、也懷著希望：賺個幾年，就要回來娶某！

他還記得，阿叔說話總喜歡拖著那特異腔調的尾音，音韻縹縹緲緲地，就像他客死異鄉的工地意外墜落，他的渺茫微願最終也像一縷輕煙飄逝，從沒實現。

那個周休的暮落時分，橘紅日頭映著水塘，半江彤紅似地熠熠發閃，令人目眩神迷，一半幽暗水面則被遠處新起的工地高樓遮蔽了。就在紐澤西護欄外的水塘邊地上，他看見一群外勞釣著魚，釣魚？他不禁訝異地看著他們，心裡則忖思著，這水塘的魚…能吃嗎？吳郭？還是…

那群外勞中的一人看見了他，笑意開朗地問候了一句「三碗豬腳」，他略為頓了一下，才將三碗豬腳捧還給外勞「你好」，也不禁問了一句「你們釣魚？是好玩還是…要回去煮了吃？」。

那外勞蓄著鬍漬未清的下巴，隱約看得見一道疤痕，非常有禮貌地回說「我們準備釣來吃，大哥，你知不知道…在這裡釣魚有沒有關係？」。他愣了一下，心想：啊…你們不是已經在釣了嗎？現在問，會不會太晚啊…

他隨手點了一根菸，不假思索地回道「釣魚應該是沒關係，沒看見有誰說不行，這塊水塘，我看地主也沒怎麼在管。只是，那個魚，你們要吃？不會覺得有些土味嗎？」，其實，他內心是想說：那魚除了很重的土味，只怕，搞不好還有寄生蟲，不太乾淨。

那外勞爽朗地笑說「土味？不會啦，比我們家鄉的還好吃。」，繼而對他說「大哥，你要不要也喝一杯？」，一旁外勞聞聲急忙遞上一玻璃杯，他看見地上放著幾支類似米酒的瓶罐，笑著雙手抱拳謙回「不用，你們喝就好。」。

他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待會那條巷弄的工廠騎樓下，不久就會飄起陣陣烤魚煙霧的誘人滋味，伴著他們度過異鄉又一個月夜，也許，混雜著泰版望月想妳的思鄉濃愁。

幾次在水塘邊遇見那群外勞，他是去抽菸的，原以為空曠無人，礙不著別人，沒想到與外勞們卻意外熟識起來。他發現，那個疤男是當中的老大，小弟總是在一旁恭敬地聽候差遣，連喝酒…也是小弟們主動幫忙斟滿酒杯。但是，疤男對他的確是相當客氣顯得親近的，還會說著自己的私事：他在家鄉有一位心上人，賺個幾年，他就要回去結婚了。

他想，人其實就是這樣，異鄉遇見能體會他們辛苦而願意與之攀談的人，那份油然而生的他鄉遇故知似的感動，總會讓人放下心防地願意更親近。或許，他那副不羈叼著菸、略顯黑黝的外表，也讓外勞們認為他不是那麼疏遠而高不可攀的人，也說不定。

後來，再次遇見他們時，他發現那位疤男老大不見了，他問了其他人，他們說「他不做了，回去娶老婆了。」，繼而秘不露笑的古怪表情。不做了？不是才說還要辛苦打拼幾年嗎？這麼快就賺夠了…他笑笑地抽著菸，一團煙霧飛上夕陽巔。

幾天後，他經過水塘邊的那家彩券行，門口斜立著頭獎紅榜花圈，還熱鬧著。

幾個月後，電視說著一則泰國新聞，有人在台灣中了頭彩，回泰國起厝娶親。泰國男說買彩券的那一天，一隻白鷺鷥飛過頭頂，落下了黃金雨，他正覺得倒楣時，有一位親切的台灣大哥告訴他：那是飛來橫財，去買張彩券吧！也許，會中頭彩也說不定。

看著電視，他不禁微笑…三碗豬腳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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