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以前，在台北工作，一開始選擇在市區外圍的新店木柵租屋，住過三處，最後落腳在遙遠的木柵山區旁，我大學同學一直與我同住上下舖，因為兩人分攤房租便宜些。

舊式三樓高的排房就挨山而建，房東獨自住在一樓，前庭架起鐵製螺旋樓梯，一路直上二樓陽台，二樓是男客區，樓梯再經過一道鐵門電子按鎖，才能往三樓的女客區去。

屋前斜緩邊坡是木柵線高架橋墩下不遠的禁建區，種滿了各種果樹，不多，都一棵一棵錯致又條理分明地栽在好像該有的位置，如學生座位般整齊。

一旁三公尺見方的蔬菜區，大喇喇地無視禁建開發的規定，蔬菜就青翠淺長在不該有的泥土裡，這一番傑作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看來和藹可親的房東。

房東六十多歲人，毛髮稀疏，油光的地中海只剩幾撮海草漂浮覆頂，歲月之手在他臉上劃下深深痕紋，似乎一下起雨，那溝紋就會瞬間變成奔騰怒吼的江河那樣的深不見底。

其實，房東人相當和善親切，對於出門在外的房客，總是給予協助，房租低廉之外，還在一樓簷間設置公用冰箱，方便住客冷藏冰凍食物。

二樓男客區木板隔間成四間雅房，公用衛浴空間還會請阿姨每周前來清掃刷洗，也附設了公用電話，就是那種舊式長得胖胖的投幣式家用電話，方便我們撥打接聽。當然，若要自行申裝電話，他也已經裝設好線路，插上接頭就能用了。

那個年代，還在使用BB Call，手機是昂貴的奢侈品，不是初入職場的我負擔得起的。

偶爾，他會送給我們幾顆水果，不多說，那水果就來自邊坡四季的豐收，他栽種的。蔬菜呢？沒有廚房的二樓，他不多問我們男客，都好禮的送給三樓女客，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三樓有附設公用廚房，方便女客們做菜煮飯。

大家都稱他為好心腸的房東，真不多見。每一位房客搬離後，他都會親自刷洗房間，油漆過一遍，讓房間簇新亮白。那個年代的房客，要求也只有這麼一丁點而已，住得乾淨安心。

我不知道房東為何獨身一人，只知道他退休了，連那幢老房屋是繼承的？還是後來買中古屋翻新的？也不知道。不過，他似乎住在那裡很久了，街坊鄰居都非常默契熟識，連他是不是佔地為王地、兀自耕作，好像也沒人管他。

一樓前庭，設有廚餘桶，方便我們用餐後的食物分類，他收集後，拿去小三角公園餵食流浪狗，真是富有愛心的人。

那一夏天傍晚，下班經過公園，發現房東正拿著廚餘骨頭分裝入餵食盤中，流浪狗站得遠遠地，我很好奇，走近打聲招呼「在餵狗啊？」，房東憨咧著嘴笑說「對啊，可是他們有些怕我，哈哈，可能是我長得難看又兇惡…」，幾隻流浪狗兀自搖著尾巴，遠遠看著，那晚餐…應該很誘人心動。

我說「讓我來吧，我以前家裡養過狗，知道怎麼弄…」，我接過食物袋，俐落地分裝在餐盤中，又對著狗兒噓了噓，嘖又嘖了幾聲，只見那些狗，陸陸續續地走向我…

房東不禁輕搖著頭，笑對我說「還是你厲害，我瞎忙了好久…」，我看狗兒們津津有味地吃著，就揮手說先回去了。

那年中秋落在週三，沒有住客返家賞月，房東邀我們二樓男客一起去一樓泡茶吃晚餐，真難得，居然遇到房東會請吃飯。

他準備了好多菜餚，還燉了一鍋藥膳排骨肉，那橘褐色滷汁般的中藥燉肉滋味…還真沒吃過，又好像聞過，卻說不出在那裡吃過，反正中藥…差不多都相同一個味道，說不出的香甜，堪比士林基河路藥膳排骨還誘人。

他興致一來，開起了一瓶高粱，話匣子一開不停地說，我們才知道，他以前在粵餐廳當過主廚，難怪…那些菜餚色香味俱全，手藝絲毫不遜於高級飯店。

他小聲地挨近我們說「那鍋是山羌肉」，我們嚇了一跳大呼「不會吧…」，他突然很開心地大笑「騙你們的啦，現在哪裡去找山羌…」。我心裡還兀自狐疑著「難怪…那肉，吃起來好像有點腥羶味，需要用中藥壓去味道…」。

後來，同學與我決定搬離那住處，往更市區裡去了，因為上班實在很遠，很不方便。我記得，我們離去時，房東還對我們說，有空回去找他泡泡茶嗑瓜子。

幾年後某天，同學下班後，問我還記不記得以前租屋處的老房東，我回說「當然記得，他人很好啊！」。他神情詭異地說「他被抓了，違反動保法。」。

我訝異了一下「啊…那是什麼意思？虐待動物嗎？可是，房東他不像那種人耶…」，同學說「比虐待還可惡，他吃狗肉…」。

他又續說「他不是都去公園餵食流浪狗嗎？哪知道是居心叵測。原來，他取得流浪狗信任後，一隻一隻餵得肥滋滋地…陸續抱去地下屠宰場，活體狗換成溫體肉。很可惡啊…說他人面獸心，還汙辱了獸，真是禽獸不如。」。

我一陣暈眩，腦海斷片，難以置信，無法將畫面連結。心裡想著，我…助紂為虐？那一次在公園，還幫忙餵狗…

忽然地，我想起…那鍋味道，終於，我記起來了…那是當兵時，老士官長的最愛…

霎時，我感到毛骨悚然，驚恐萬分，不一會，陣陣噁心，衝到戶外，剛吃的晚餐，全部回歸大地。

同學見狀，急忙拍著我背，說「怎麼了？你還好吧…」。

我似柯南理出案情，問著同學「嘿，你記不記得，有一年中秋，房東請我們吃飯，你認為，那鍋藥膳排骨肉…到底是甚麼？」。

同學很疑惑看著我，說「你是說木柵那個老房東？我還記得啊…那鍋肉，他說是很貴的日本進口豬排骨，怎麼了嗎？」

我斜眼看著他，不悅地說「喔，你很呆耶，難道…那鍋肉還真是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他會那麼好心請我們吃進口肉？你不覺得他會吃狗肉，那一鍋藥膳…很可疑嗎？我覺得很像我當兵時聞過的狗肉鍋…」。

同學怔了一會，突然對我說「你嘛幫幫忙，我是在說新店那個老房東，你想到木柵去…」。

那一刻，我看著他，恨恨地…連珠炮似地譙了一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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