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班後,同事與我一起去月子中心看小貝比。公司裡一個小女生,年紀約25歲左右,早早結婚,因為…小傢伙偷偷急著來報到了。
隔著育嬰室玻璃窗,只有半小時探訪空檔,那一排小貝比白裡透紅的小臉蛋,有的安靜沉睡,有的會心一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不安哭鬧,有的皺眉討抱抱,護理師懷中抱著小嬰兒,一隻手輕拍安撫,走來走去…
直到那一天,我們一夥人才猛然發現,奇怪…同事名字為何寫在兩張育嬰床頭的紙板上?眾人無不大吃一驚…原來是雙胞胎。
一陣歡喜鼓舞地還兀自互相提醒小聲地對同事說…妳這驚喜也太震撼了吧?有人事後諸葛笑睨著眼神說「早就看出來了…妳一顆肚子那麼大。」,又一陣打諢插科…妳老公小蝌蚪真的太強了,只見同事她…在一旁吃吃地羞赧笑著。
月子中心外的知名古早味蛋糕店面,排隊人龍一路迤邐彎到海安路去了,同事看到無不嘖嘖稱奇,我暗想…那味道看似很普通,但老闆那份好福氣卻很綿長,像那蛋糕緩緩悠遠的飄香,讓人滿心舒暢,我能否也有那份老天的賜福?一丁點就好…
那是個周五夜,我沒有回家吃晚飯,同事們乾脆相約去個女人小聚餐,雖是難得放鬆的婆婆媽媽八卦聚會,我卻感覺有點心沉甸甸,總會想起月子中心…那些小娃兒可愛的臉。
這一晨間七點,先生與我早早到了奇美醫院門診手術病房報到。核對身分,換手術服,我靜靜坐在一旁等候,沒多久便隨護理師一起下到3樓。我獨自走向手術室內報到處,那厚重不銹鋼電動門倏忽唰一聲,關了。
隔著門上小玻璃窗,我望見先生…神情鎮定對我點點頭,似要撫慰我心緒,他那有些僵硬的笑容,不像十年前的開懷放鬆,我想,應該是擠不出更多微笑曲線了。
他轉身離去,我知道,他會上十樓生殖中心去,尷尬地向櫃台索取小房間鑰匙,完成他的現場取精。他知道沒有更好的選擇,生殖中心主任說「新鮮的比較好」。
一如往常,約兩個多小時後,他會被喚進手術室外觀察區病床旁陪我,等候一段蝌蚪橫越台灣海峽般長泳的過程,滿心盼願…這一次能成功。
我們還需再上十樓去接受術後衛教,聽護理師說著我們已經滾瓜爛熟的注意事項,還有去拿一堆看不懂的藥品,通通都要按時服用或塞入下體。
那一天折騰後,我們沒有回家,似有家歸不得,先生總找了理由向公婆說「我們要去趟輕旅遊」,住外面一天,他知道,一段開車的稍稍顛簸,也比回家之後我的巨石般壓力來得輕鬆。
我在車內副座斜躺著,看著一望無際的台灣海峽,我知道,我們又來到了南台灣的艷陽天,那刺眼光芒…讓我戴起了太陽眼鏡,深黝暗黑的鏡片底下,卻紅了眼。
我不能落下淚。雙手輕輕撫摸肚皮,暗心祈禱探詢「這一次,你會來嗎?你有看見爸比媽咪的深深期盼嗎?孩子,別再遲到了…」。
先生撇過頭看了我,右手含握著我雙手,輕拍了兩下。那一刻,我知道,我沒回望的他眼,想必,應該也紅了…
燦陽如春,綠草如茵,我遠遠看見鵝鑾鼻白色燈塔,像支高聳的自由明燈,它引著無數夜黑的歸船返航,但,我何時才能望見那束寧心的自由光?
我已經過四十歲了,沒有太多日子,對於送子鳥偏偏不來的埋怨已幾近無感,許多偏方、換肚皮、靈驗廟宇、米卦問子嗣、虔誦普門品,能做的都做了,卻又橫不下此生唯一的盼願。
孩子,你若再不來…媽咪也無能為力了。
婆婆沒有給我壓力,她是眾人眼裡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老婦人,梳著油光包頭,穿梭在街坊鄰居間,是社區裡人人稱道、熱心公益的管理委員。
當別人問起她有關孫子的消息,她總是回應著那要看老天爺,有沒有都不重要,不要給年輕人壓力,他們有自己的想法與生活。鄰居阿嬤總對我說「你婆婆人真好、真開明!」,我總笑著點頭稱是。
那一天,小姑一家回來,兩個外孫在社區庭院裡活蹦亂跳,逗得外公外婆呵呵笑,一群阿公阿嬤圍著稱讚「揪古錐」,婆婆不經意對鄰居說「是啊,厝內還是要有小孩比較熱鬧。」…
每一次術後的回診驗孕,都像似開獎看榜的忐忑。多年來,偷偷地,三個月的中藥調養,一個月的打針吃藥取卵,一個月之後的搖頭失望…我已經快承受不住了,淚…還能怎麼流?
候診間那許多年輕女生或媽媽,每一鋒芒雙眼都像看穿我心思般的凌厲,是嘲笑我嗎?不是的,或許,有些是帶著憐憫…絲絲的不捨。
門診報到處的護理師,態度和緩地核對我的出生年月日,那一刻,我沒有扭捏,沒有畏懼,沒有笑容,我知道,我要甚麼…靜靜坐在冷不溜秋的排椅上,先生那厚實的手握著我,若沒有他的體貼撫慰,我還能怎麼度過那一刻…
他總對我說「不要做了,就這樣吧…」,兩個人相視無語。偎著他肩的我卻淚流…我知道,他不忍我再用藥物強迫自己身體…與那無止盡的希望幻滅的痛。
我總在淚流之後,近似懇求地告訴他「再努力一次,再一次就好…」,再一次…又走了好多年。那個盼願,遠遠超過我多年身心煎熬,只是…我還能撐多久?
喚我名了…那沉重步履,走來特別長久,先生與我,鬢角絲絲灰白,走入一判生死的門診室…
我暗心祈求「主任…能否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搖著頭說…還是沒有」,我已歷經太多傷悲苦痛,老天爺還派你來凌遲我?能不能給我一點慈悲寬容?能不能讓我看見陽光笑顏?
我不敢回去面對家人。
先生摟著步履蹣跚的我出了門診室,緩緩步入一旁連接第二大樓的過道間坐下,我不爭氣地抱著先生放肆悲哭,任眼淚不停地滑落…
一顆心,太酸楚了,那情緒…壓抑不住,先生只管摟我在懷中…許久許久,直到我淚緩緩歇停。那一刻,我用力抓著先生的手,緊緊地不放,青筋都浮現了。
那天晚餐後,先生幫我一起洗碗盤,婆婆見狀便狐疑地問我先生說「你怎麼今天這麼振作?幫忙洗碗?」,先生笑著對婆婆說「沒有啦,她今天工作累些,我幫忙洗一下…」。
夜裡,先生和顏悅色地對我說「等過了三個月,穩定了,驗過基因了,我們再說…」,我看著他…默然點頭。
我知道,接下來的八個月,都會是無盡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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