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鳥花.jpg

民國四十年代,他出生於茄萣漁村,家裡沒甚麼田地,只有祖先留下的一小畝鹼地,種不出像樣的農作,瘦弱父親是靠著打工賺錢養家,無奈家中五個小孩嗷嗷待哺,他是長子,雖會念書,但許久就輟學工作去了。

 

剛當完兵沒多久,村裡大嬸作媒,幫他說了門親事,他同意了,入贅台南市區內的有錢人家,獨生女妻子臉有床母做記號,一道瘀青似的胎記橫過臉龐,但長相是極為清秀的。

 

入贅讓他家中經濟稍微改善,四個弟妹得以繼續念書,至少也補完專科或高中學歷,後來的嫁娶都尚如人意,他覺得寬心許多。

 

他們婚後生了兩男一女,大兒子從了母姓,兩個小的從他姓,岳父退休後,他則接起妻子家事業,當起位於老市區內肉舖店老闆了。

 

一生極為平淡無奇,忙著做肉脯、肉鬆、肉乾,過得也安穩,孩子們都大了,小的兩個孩子結婚搬出去住,大兒子則進肉舖店幫手,算是第三代了。直到二十年前的口蹄疫災情重創肉舖事業,瞬間差點倒閉,經過許多年後,周休二日的觀光潮讓老店才又有了起色。

 

人生如潮水般流過一波波起伏,卻緩緩地,波紋不興,直到六十幾歲了。

 

他總愛在店裡擺上天堂鳥花,那橘色展翼尾羽、妍藍頭飾、灰色鳥喙,多彩而迷人地昂首挺立,似祈求飛進天際裡的展姿,有股激勵與欲求。

 

這一天,一如往常,坐著輪椅,他患有帕金森式症後期症狀了,四肢顫抖、姿勢不穩,家人怕他跌倒,他都是蜷伏在輪椅上的。

 

他本就個性沉默寡言,這時更是有了溝通障礙,講話小聲,含糊聲調無起伏,持續性肌肉收縮,有時肢體不自主扭動,一張面具似的臉部表情,手指偶會有搓揉東西舉措,卻不知情緒。

 

他通常就是坐在廳內度過一天,大兒子忙著店鋪大小事,媳婦則是忙裡忙外招呼著,一天見得天光便是午後老婆推著輪椅帶他去公園散散步。

 

三角公園位於老街廓的巷弄內,除去車水馬龍的喧囂,顯得清幽,老樹長得粗壯而盤根錯節,樹蔭下許多石椅凳,石桌上則擺滿了茶具與棋盤,那是午後老人家最愛納涼閒話的所在。

 

他看著大家對他寒暄,卻說不上幾句模糊而不清的問候,感覺,他很像棋盤上的棋子,最後的人生被擺弄了一道,過了河,沒有退路地尋不著一生廝殺的目的。

 

公園角落,有一家開了許多年的花店,花店隔壁則開了一家咖啡館,兩家名都叫天堂鳥,花店老闆的兒子開了咖啡館,頗有名氣,一手拉花技巧與現做鬆餅吸引了許多遊客。

 

以前,每隔兩三天,一早花店九點開門,他都徒步走到花店買上一束天堂鳥,回店裡花器擺著,年復一年,直到無法自理行動,他會讓大兒子幫忙買。

 

他幾乎是無法言語,或說是自在地說上幾句,太辛苦了,太不想面對了。

 

他已經許久未曾去花店買花了,也許,也無法好好喝上一杯咖啡或吃上一塊鬆餅。

 

老婆每天推他去公園逛逛,總會停留在花店前不遠處,她會坐在長椅上歇息看手機,他則望著花店,但就是遠遠地看著,最後才又推他回家。

 

這段路,兩人很靜默,他本就已無法自語,老婆也是無話可說,或許,木然無表情,他從不知老婆的神情心緒是什麼,因為他永遠也看不見,她總在輪椅後。

 

那一天,他大兒子獨自走入花店,老闆娘迎了上來問說要什麼花,她說「兩束天堂鳥,一束含苞,一束開花」。

 

老闆娘,身著工作圍裙,微燙捲的肩上短髮,灰白相間髮色,一柄老花眼鏡掛在胸前,雙手忙著抽束花朵,彎著腰,略為顫抖。

 

包裝好花束,老闆娘交給他大兒子,遲疑了一下,囁嚅地問說「你爸…走了?」。

 

他大兒子一臉驚訝點點頭,問老闆娘「妳…怎麼知道…」。

 

老闆娘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搖搖頭。

 

那一年,他確診知道罹患帕金森氏症後,告訴了老闆娘「若我以後沒辦法來買花,我會讓我兒子來買。等到我走了,我會叫他準備兩束,一束開花,是我先去天堂了,一束含苞,希望妳還記得,我曾愛過。」。

 

他們是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在他決定入贅後而分開。

 

他們結婚後,都不曾再見面,直到他遇見她的花店。

 

天堂鳥花是她的最愛,她一生謹守著家庭。

 

老闆娘是他的最愛,卻是無法挽回的愛情,他只是默默地買上一束花,見見她一面,他軀殼沒有對不起老婆,卻對不起心,對不起一生。

 

他大兒子走出花店,回到家裡,準備擺上靈堂。

 

他老婆拿了過去,摔在地上,一腳使勁用力踩到花都爛了,雙眼落下了淚,說「這是我送你的最後兩束花。」。

 

一如,她每天推他去公園花店外駐留,讓他或她看著彼此,卻不能交談,而逐漸老去。

 

推著他輪椅後的那雙眼,狠狠地,似說著「你的情有多深,我的恨就有多深。」。

 

天堂鳥,早飛走了。

 

多彩,卻留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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