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視而笑 @ 大叔大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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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詢】

手撫著淺柔原木色的羅馬簾，眼望著窗外，身後的沙發旁，一台筆電，桌上那造型可愛的Totoro紙屑桶裡盡是揉濕了的面紙。

「你還好嗎？」髮繫水藍碎花頭巾的女老闆，親切地遞上了一壺茶說「玫瑰花茶性溫，味甘微苦，聞起來清幽甘甜，來…緩和一下情緒。」。

透明玻璃壺漂浮著幾瓣玫瑰，茶色溫潤，襯著午後微風，一陣氤氳淡馨伴隨節奏的海濤聲緩緩揚起。

她聞聲轉身過來，順手取下了耳機，看著女老闆點了頭走近致意「呃，抱歉，剛剛我看得入戲了…」，筆電畫面停留在森七菜的電影主題曲。

「看甚麼電影，那麼感人？妳看，妳眼睛都紅了。」女老闆戲謔地睨了一眼那不算少的面紙，又看了一眼女孩，不禁覺得好笑。

她還沒回話，門上掛鈴叮噹聲就響起，女老闆抬起頭之間「歡迎光臨」聲已落下，逕往客人招呼去了，那馬尾就左右擺盪著，雖是年過四十的中年女子，身影仍散溢著爽朗俐落的迷人魅力。

那是家位於海岸邊上的民宿，兼營著烘烤麵包的Cafe，每日限量不多的幾款窯烤裸麥土司，簡單純粹，卻吸引聞香而至的遊客一來嘗鮮。

她趁著升大二前的暑假，搭了飛機來到澎湖，帶著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看著女老闆忙碌起來，她索性租了機車，自己去市區尋覓拍照了。

澎湖不大，她走了許多景點，吃了許多小吃，非常滿足，連離島都坐船去了。

一連幾天，不同行程，跑遍各地，她頻頻詢問女老闆介紹還有哪些私人景點值得一遊，令女老闆嘖嘖稱奇，獨自一個女孩子家來旅遊，真是少見，對她也就特別照顧。

不過，知道她是單親家庭父親扶養長大，又看著她一副討人憐愛的撒嬌樣，總覺得十分投緣，也不藏私，把壓箱底的獨家景點都告訴她，還貼著她耳朵低聲偷偷叮嚀她「不要告訴別人，這些都是我當年年輕時，阿姨去的私房景點呦…」，說畢，眼神悠然飄忽望著遠方，幾秒之後，瞬時又回復了那爽朗的笑容，才又對著她說「來一份剛出爐的裸麥吐司？很香呦…這熱天，配一杯冰涼水果茶好了？」，她開心地點點頭。

假期結束，臨去之前，女孩央請女老闆讓她拍一張店主與店面獨照，她說「我一定幫阿姨拍得美美地，放在部落格，讓各路喜愛旅遊的同好都來這裡光顧。」。

女老闆不捨地與她擁抱「有空要再來，早點通知我，我一定幫妳保留看海房間。唉啊，幾天相處，總覺得與妳好熟悉，相識恨晚耶，這就叫做忘年之交嗎？哈哈。」，她神情不捨難過，卻又敞開心懷地說「這趟認識阿姨真好…會的，我會再來找妳的。」。

【秘密】

女孩父親是名高中老師，五十來歲了，母親在她三歲時便與父親離婚了，之後再婚，不住在北部，聽說當年父母親離異是感情並不融洽。她與母親的回憶很少，聯絡隨著年齡漸長也逐次減少，她習慣了單親的家庭，只是，老家還有阿公阿嬤在，直到去年，阿嬤走了，父親便將阿公接過來一起住，以便照料。

假日時，她會回去幫忙整理老家，幾十年的雜物，說多是不多，真要說少，倒也還真不少，阿嬤習慣將東西收留，捨不得丟，這清倉整理真要仔細，說不定哪裡迸出現金或寶物也說不定。

幾個月的幫忙歸類，在一次父親不在的日子裡，她看到了父親年輕時收到的一大疊情書，女孩子的筆跡娟秀靈動，字裡行間處處透露著愛慕之情，時而喜悅飛揚，時而想念難耐，少女情懷似陰晴無定的粼粼波瀾或季風湧浪，那真是爽朗不羈、用情至深的愛戀絮語。

她細看信件壓底日期，按日排序，最早的一封…她抬起頭冥想，父親那時不就二十五六歲左右…她壓抑不住的好奇，驅使她一封一封的往下看，直到她雙手略微顫抖，那真是父親不能說的秘密…

平日不多話的父親，對待自己很和藹，但談不上說到心坎事，或許，父親對她一直懷著歉疚，給了她一個沒有母親疼愛的破碎家庭。父親從來不談及續弦再婚，可能連想也沒想過，但父親他那股偶爾莫可名狀、望著天空的沉鬱，不是對她親情上的隔閡，反倒令人感覺是對他自己情感閉鎖的懲罰，那是甚麼？她從來無法得知。

阿嬤的蒐集習慣，居然將父親信件收藏起來，想來，或許連父親都不曾知道，父親也許就想把這往事獨自埋藏至人生盡頭了。

忽然間，她想起了母親一次曾不經意回答年少時的她提問：妳問為甚麼離婚？人的心吶，若是不在，又何必強留？

當年父母親離異，也許，是父親忘不了眼前的舊情…已經二十多年了，現在呢？父親還想著嗎？當年的女孩呢？人在哪裡？

唯一的線索，恐怕只有當年女孩信裡談及的家了。

她沒有把握，但她想做，試著打開一道謎，或說，尋得一份答案，那最後一封信裡的「我不會改變，我會堅持下去，你呢？」，誠然地，她的存在已經代替父親回答了，是父親退怯了保護自我？還是為了保護當年的女孩？

她去了一趟當年女孩的家「附近」，沒有確切地址，多數房子已然無人居住，只能四處找尋年紀四十多歲以上的人詢問，幾天毫無所獲，假期結束了，直到無意間看見了公車亭旁公布欄上貼著許多旅遊租車、住宿、餐飲資訊，她眼睛為之一亮，可是，沒時間了，交通車已經來了，她只能用手機匆匆拍下了公告欄。

今年父親節，她說學校社團有事，要外宿同學家，就不在家裡聚餐了，父親笑笑地沒有反對，就與她阿公兩人買了些下酒小菜，喝起了38度。

夜裡，她父親回到房裡，書桌上多了一份禮物，他知道是女兒準備的，微笑著拆開，那是一本相簿，還有一片光碟「Last Letter」，他心想：這孩子以前沒有這麼多心思，今年反常了？

他翻開相簿，一頁一頁，學校、天后宮、觀音亭、摩西分海、風櫃、西嶼、篤行十村、還有…雙心石滬，越看，他的表情越發凝重，終至紅了眼眶而哽咽淚流，無聲落在那張民宿女老闆的相片上，他手撫著她的臉…無法言語。

那些景點，都是當年他們一起偷偷去的，連細微到無人知曉的僻靜之處，女兒都拍了照。也虧她想到去篤行十村尋找，這份細膩，當真是不容易…

深夜裡，他看著那部電影「Last Letter」，一如劇末的福山雅治，默默地流淚，他明白，女兒要說什麼。

他回想起，那一年，高二女孩愛上初來乍到的年輕男老師，年輕男老師難以克制地陷入不被允許的師生戀，終至非議而調離現職。

他的確懦弱地選擇後退，沒有回覆女孩的最後一封情書，黯然離開澎湖，不曾再去過。

【雙心石滬】

午後時分，他看著手機Line訊息，父親節那一夜，女兒也真沒睡，直到夜半暝，忍不住傳了一則「老爸，去吧，民宿喬好了，阿姨說會幫我留一間看海的房間。加油！父親節快樂！」。

民宿門鈴叮噹響起，一句「歡迎光臨」，男店員趨前問候「先生住宿還是用餐？」，他環顧店內，想了幾秒「住宿，呃…不，先用餐吧，一份下午茶。」。

他呆呆望著窗外的豔陽天，默然無語，多少年了…

他看著手機裡女兒寫的「阿姨她還單身，很親切，常說與我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不知道那源自於甚麼，也許是一份來自上天的緣，也說她年輕時深愛過一個人，但有緣無份，感嘆時機不對吧…要我未來懂得把握，因為願意一輩子長相廝守的人，現實裡，卻不一定能夠牽手天涯，有時，堅持也要懂得放手，是誰負了誰？阿姨搖著頭說她寧願相信，對方是為了她好而選擇離開。」。

戴著棒球帽與口罩的他默默落下淚，看著女兒傳的那張她的獨照，馬尾依舊俐落，卻也是剛毅…一如往昔的她。

「先生，聽說您是要住宿，若有預訂，已經可以入住了。」那約略熟悉的聲音，令他不敢轉頭直視，他輕輕側著頭點了點說「嗯，有預訂，說是可以看海的房間。」。

「咦，您是說看海的房間嗎？那間已經有人預約了，請問您大名是…或有身分證件，我幫您確認一下，好嗎？」。

「哦，是用我女兒的名字…訂的，她幫我預訂的。」，一手也拿出證件遞了過去，一瞬間，周遭是靜悄悄地，又嗡嗡喧鬧的人群挑選著出爐的吐司，裸麥窯香散溢刺激著味蕾。他卻覺得…那瞬間，埋葬了的過去情挑，從記憶鎖篋裡掙扎奔逃、奮力竄流，紛至沓來不斷襲擊著自己，終於，他緩緩站起身轉過頭…

只見她雙手掩面哭泣，一如當年他即將不告而別、被迫離去前的最後一次見面。

他走向她「對不起，我遲到了…二十五年。」，她不斷地搖著頭，伸手不讓他說下去…

在店外草坪上的咖啡座，她仍哽咽地哭笑著「你女兒…她耍了我一大圈套我故事，很賊很皮…也難怪，我總覺得熟悉，跟你當年很像…不過，我很喜歡她，很對我胃口。」。

他注視著她，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油然浮現在自己眼前，「很抱歉，這些年，苦了妳，沒想到妳還…」。

她頻頻搖著頭「那是我自己選擇的，我想，這些年，你心裡也不輕鬆…不然，這麼多年後，你…再婚，便不可能還有辦法來找我…」，言下之意，處境相異，心境相似吧。

突然，他們倆人的手機都響了，一看是他女兒傳來的Line，她的是一張雙心石滬，他的是一句「記得約阿姨去，別忘了！」，兩人不禁同聲一氣好笑「這孩子」…

雙心石滬，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偷偷去的地方。

那時，他們兩人總是保持著距離，遠遠地…不經意地…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