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算命老師說「你與孩子，情深緣淺，意思是你這一生與孩子的相處時間可能不長久，倒不是說生命，而是聚少離多…」。

四十來歲時的他剛自上海返台休假，職涯迷惘中去請教了老師，還沒盼到一句「可以返台安度生活」，卻聽聞可以有長年期盼、已近接受夫妻相伴一生的意外預言，老師信誓旦旦地說起了一段未來可能的場景…會有孩子，但，他命中注定要漂泊外地，與妻兒分離，直到年華老去。

原以為…此生應該是與妻子相濡以沫終此一生，老師卻說將來會迎來生命中的盼望…孩子，這原是喜悅的預知，卻又無端地附贈了一句「聚少離多」，一顆欣喜的心頓時又冷卻了下來。

那幾年，欣喜迎來女兒的來臨，費盡萬縷心思地起了個自認為還不錯的名字，誠然地，女兒生得非常美麗，像極了妻子孩提模樣，一如望看山頭的彤雲，令他落下了感性的眼淚。

職涯並不如預期，不如他想要的順利，他想起來，這些年的幾次五月，離職與就職，似乎五月就是他驛馬星動的月份，相當奇怪的人生際遇，卻也無可奈何，一如算命老師的預言，他離家飛遠了，就在台南鳳凰花剛要展顏之時。

這一次，他在小港機場抱著女兒，親了青嫩小臉頰，不捨地說「爸比要去出差了，去遠遠的地方出差，妳要乖乖地哦。」，女兒雙臂環抱著他，雙腳夾得他腰間緊緊地…給了深深的一啵。

女兒不知甚麼叫做出差與異地工作的差異，媽咪安撫著「爸比要去出差很多天哦，嗯…妳數到100天，爸比就回來了…」，女兒很認真地問「媽咪，是100嗎？可以數快一點嗎？」。

這一天，才是費盡千辛萬苦到達飯店隔離的第一天而已，往後還有十三天要熬，呃…不，飯店裡的醫護告訴他「你第一天很晚才到飯店，隔天才開始起算第一天。」，還有十四天…

他看著妻子傳來的Wechat微信訊息，視線循著飯店窗戶望出，他不知道，這一趟遠離，下一次，何時才能回去看看妻女…會是深秋之後嗎？還是幸運地，就在三個月之後？

剛才浦東機場那條漫長空蕩的走道，他花了快三個小時才終於坐上隔離專車，在夜雨之中到達飯店，已經十一點鐘。負責的醫護告訴他「隔離費用只收支付寶、微信支付、或銀聯卡…就是不收現金與國外信用卡。」，他們不收的恰是他僅有的，他們可以收的卻是他沒有的。他只能搖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進入房間，開啟隔離的十四天。

他趕緊漫遊發了訊息給妻子「到飯店了」，那一夜，他累癱了。

他的隔離日子，照三餐被餵食，網路時而不穩，時而翻牆軟體斷了訊號，他沒有選擇，拾起以前曾到過上海的經驗，要熬過枯燥的隔離日子，看書吧…看累了就睡，睡醒就看免費網路電影。

那感覺，像極了許多年前在上海工作的生活，只是，他發現，現在的免費電影選擇很少，能看得真不多了，不看？怎麼撐過無人可言語的隔離日子，唯一對得上話的似乎只有每天早午兩次量體溫的醫護提問「有沒有不舒服？」，他回答「沒有」。

還有，晚上與妻女勉力Facetime一下，看著模糊的畫面、斷斷續續的通話，只能是這樣了。

那天，他被公司合作的外叫司機載到公司，宿舍就在公司辦公樓上，那是不上班的周六早上，他拿著司機轉交的門禁卡，拖著一箱沉重的行李爬上三樓，一開門，靜悄悄地，一副杳無人煙的孤寂感。

自己打開講好的入住房門，陌生，與以前不同，整修過了，雅房變成套房，房間與廊道都不同了，他又來到許多年前的同一家公司宿舍。

以前週六需要上班，每天都有阿姨煮飯，現在全沒了，周休二日，阿姨也是。

環境是乾淨許多，套房給了住宿者更多隱私，只是，他晃蕩許久，也沒看見甚麼人出現，悄悄地來，似乎，人氣…沒了，他想起以前的破舊環境，但卻充滿喧鬧人聲的時光…

他轉回又進了房內，整理好行李，擦過地板桌椅。他打開房門準備外出覓食，忽然間，對門的洗衣間有人拿著洗好的衣物準備回房…

四目相對，不禁訝異萬分…那是許多年前的大陸籍老同事，當年，比自己還早離開公司，卻在所謂的台幹宿舍見到他，還洗衣服…

老同事說「沒想到又見到你…等等，我們一起出去吃中飯，敘敘舊。」。

那份熟悉感，令人雀躍，接連兩天，吃完中飯，又在客廳泡了下午茶，老同事說「他只是與老闆商量來暫住幾天，等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住。」。

老同事說「剛搬來時，也真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住人？那感覺，與以前差很多。」，只見他猛力點頭。

變化，真的很大，大到疏離感…油然而生。

他想著，隔離之後，也許又是一場疏離的生活，只希望，老天爺幫幫忙，下次返台的季節…不會是深秋梧桐葉落或是臘冬殘陽空枝的時候，他還要帶回女兒交代的玩具「小美樂」，祈願…就在女兒數盡100之前。

夜裡與妻女視訊，妻子說著她今天帶女兒去南紡購物中心吃飯、玩湯姆熊，說好的手上代幣用完就不能再吵著要繼續玩…女兒不捨地玩弄著機台撥桿，點點頭。

經過那櫃Godiva，女兒又吵著要買巧克力，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妻子耐心地勸說：那個很貴…盧了好久，媽咪心軟對女兒說「那就只能買一個哦。」，女兒展露笑容，看著大姊姊拿了一顆巧克力，還用漂亮包裝紙盒包著，放進小手提袋內，這也未免太…精緻了。

女兒拿了小提袋，很開心，望著媽咪說「媽咪，妳誤會了，這個我是要買給爸比吃的…」。他聽著妻子敘述起這段對話，不禁些些紅了眼眶…

女兒問著媽咪「巧克力放久了會壞嗎？」，媽咪點點頭，女兒又問「放100天會壞嗎？」，媽咪又點點頭…

「等爸比回來，我們再來這裡買兩顆…」，那顆巧克力呢？最終進了小女兒的嘴裡，甜滋滋地融化了。

也許，緣淺情深，一番童言稚語，早穿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