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每年春夏是渡假莊園最佳的賞蝶季節，園區內聚集了保育類的黃裳鳳蝶、青帶鳳蝶、青斑蝶、大鳳蝶…當地宜人氣候及獨特峽谷地形孕育了無數蝴蝶繁殖。五彩繽紛的蝴蝶翩然起舞時，將渡假莊園點綴成名符其實的世外桃源，讓住戶與遊客都能體驗共舞林間的愉悅心情。

莊園位於花東縱谷之間，有日式林園、超市餐廳、理髮美容院、迷你郵局，還有醫生駐點的小醫院，連小教堂、佛堂、媽祖廟都有，從各種傳統兩層樓建築與設施看來，活脫便是綠草如茵、花木扶疏間的東部小村落。

莊園占地數公頃大，莊園截取來自中央山脈泉源而成日式露天風呂，屬於純淨的碳酸氫鈉泉質，具有可促進血液循及增強心臟負荷的功效，同時也是女性養顏美容最佳的自然保養方法，木板石片屋溫泉設施便挨著飯店外小徑可至溪谷旁建置，潺潺流水間享受氤氳泉水泡湯樂趣，吸引著外來遊客，也讓莊園居民無償使用。

莊園內大小不一各條步道兩側特意栽種的花圃林蔭，成了非常適合居民乘涼休憩的遛狗所在，總見到居民三三兩兩閒適地享受慢活樂趣。

莊園唯一出入口，就是飯店旁一扇保全駐守的厚重雕花玻璃銅門，入晚後關閉，便隔開了莊園與飯店的進出。

他自北部偕同妻子入住莊園，泡湯賞蝶、山谷幽徑漫走賞瀑、收集芬多精，季節夜裡還可看見火金姑漫天飛舞如蒼穹熠熠微星。前幾年，那奇妙的大自然景象總令孩子們感到興奮愉悅，現在，他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圈，不愛跟了。

隔天一早，他們走進了莊園，如逛渡假村般閒晃的觀光客，偶爾錯身而過的居民和善親切打著招呼，說起這天氣真好，空氣乾淨得沒話說。

他們坐在一戶住宅外面的涼椅，看似吹風享受美麗風景，卻又似乎等待著甚麼。以前，孩子們總會催促著想進商店買零食、喝涼飲，他總笑著對稚嫩孩子說「再等一下」，就等著…某一刻，屋門打開，走出幾位老婦人，提著購物袋。那時，他總遠遠地望著…

他記得，老婦人們總會對他們微微笑，那笑顏像藍天白雲般清澈綿柔，軟呼呼地淌在心中，微笑之後，卻沒有下一刻更多的交會。

他們就靜默地起身跟著老婦們身後散步，也進商店購物了。那時的孩子總開心地四處張望尋找寶物，也會吵著帶走手作蝴蝶樣式紀念品，他卻凝視老婦人們，久久不發一語，期待些甚麼。

店員示意他們往後結帳，就排在老婦人們之後，他看著她們結帳，不用刷卡付錢，拎著食材日用品走出店門。店員看了他身上名牌，上面寫有著房號，便自顧自地幫忙結帳，他也不用當下刷卡付錢，住宿遊客如他，是直到出莊園門口時再一次付款。

他們出了商店，一路直望著老婦人們循著原路走回屋內，恍若自己就是遠來的觀光客而已，坐在屋外的花徑旁涼椅，孩子吃著冰淇淋，他卻不時望了望屋子，難過地…說不出話。

每當他坐在屋外涼椅時，多麼希望有人突然走出屋外，對他招手，喚著他名，讓自己回到熟悉的過去，這些年，卻從來不曾如願過。

老婦人們不認識他們，他卻認識老婦人們之一，那是他患有失智的母親。那一天，他們依然在護理師的友善陪同下，與不認識他們的母親相處了一天。可是，母親記憶裡，依舊純然地沒有了他。

在莊園裡，母親可以溜狗、購物、結交新朋友，沒有走失無人照料的危險，也不會有人說她忘記甚麼，母親可以很有尊嚴地一如往昔，自在生活。

商店、餐廳、飯店、郵局、美髮師對於他們居民而言，似真還假，一切商業行為都沒有標價，不用再花錢。連部分行人都是假的，除了失智老人與為數不多的飯店遊客外，其他人都是專業護理師與訓練有素的保全。

那是一個虛擬小鎮的渡假莊園，以人本自然為出發點，仿照荷蘭霍格威小鎮建成的一個大型養老院。老人們幾人住一間房子，每間房子配有輪班護理人員。而其他護理人員與保全，都偽裝成鄰居、店員、清潔人員，全天守護老人們，並和他們建立起熟稔信任關係。

與封閉性的荷蘭霍格威小鎮不同的是這個莊園實驗性地讓為數不多的外來遊客進入莊園，增添與世交流的存在感，沒人知道這種實驗性效果是不是會對失智老人們更好，營運時間尚不足以支撐長期觀察的具體結論，只知道，莊園運作得很順利。

老人們在莊園中是行動自由的，就像退休的正常人一樣生活，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隨時在路上的假行人總是注意著周遭是否有需要幫助的老人，適時伸出援助之手，並注意著他們與遊客之間的互動，畢竟，半開放式的實驗需要更多的警戒與回饋，以決定是否需修正營運方式。

雖然不少老人失去了思考能力，行動起來也極為不便，但在莊園內不會產生被隔離的感覺，仍像社會的一份子，被尊重與照料生活著。

他聽著莊園護理師說著母親近況，已經可以服用較少藥物，胃口活力均較以往為佳。為人子，他感到欣慰，卻還是忍不住絲絲傷悲，也許…這該是對母親最好的安排了。

那一年，他隨同還認識自己的母親來到這片山谷參觀，那時，身為文化中心引導義工的母親告訴他，希望這裡可以是「在你負擔得起的範圍內盡孝，在我遺忘你的時候對我微微笑。」的我的終老場所。那時，母親已被診斷患有失智的初期症狀。

幾十年前，他帶著哭聲來到人世，那時，他認不得母親，這時，看著熟悉的母親，那曾經的爽朗語調與親暱互動早已不復人間，而看著他的雙眼，卻是陌生。他勉強的笑容含淚，母親不認得自己…許久許久了。

這幾年，他總是對著護理師定時傳來的影片，看著被遺忘了的自己的母親，生活在遠方，靜謐地遺忘人生。他還記得，母親曾溫柔地對他說「以後，我就住那裡，不用擔心，那裡有蝶，翩翩飛舞…風景秀麗，是個養老的好地方…我知道你的心意…你，還有大半人生要過吶。」。他靜默不語地流淚…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清晰地記得他，如同生前遺囑般…不說再見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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