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原來，那麼遠，又這麼近…真是，愚人節？

她從岸邊鋪設的木棧道，踏著木板，依著樹影搖曳下的碎光緩步而行，那透洩的光影就像斷線散落一地的纖纖珍珠，映在剛澆灌過的矮木叢葉上，亮了水痕。

她視線穿過低矮白色水泥護欄，尋覓河岸旁偶然魚躍的蹤影，隨意呼納著略帶點蒸騰浸溼的空氣，此時出塵味道正濃密，過不多久，會轉為太陽爬升後的炙熱夏意，葉尖珠水滴落，翠葉水漬蒸發，緩緩似發酵中的啤酒花，有著柔軟而些微的甜度，在岸邊，小徑旁，獨留一脈綠草地，樹蔭葉影間的木板長條椅，增添了些許閒適的氣息。

走進店裡，選擇了眺望水色的位置，大面落地窗沒阻礙地穿透了視野，有時，還可看見松鼠跳過老樹林梢，鳥聲與蟬鳴不絕地共舞，這一切主角，恰都是剛剛好地出現，在還沒過午前的晨風間。

周末九點鐘的咖啡館，剛開門營業，書店內還處於一片寧靜中，對照著平日書店外的車水馬龍，疾駛而過趕著上班的人們，面容總帶著急促，書店內卻如同靜止的大笨鐘，看不出指針移動著，這片刻的時間，靜默而徐緩，不動了，只剩心在怦怦。

她總愛在書店裡度過假日早晨，最好店內是一個客人，一個人思考、看書、冥想、打字、寫文，就在店內的木桌上。

不可能，店內總是不多久，便魚貫湧入與她一樣想法的客人，誰不愛店內充足的自然光，讓人不覺得壓迫，乾燥花搭配老傢俱，喝一杯淺焙單品的義式咖啡，NOOK MINI 咖啡機，總會帶給人溫潤若少女的拿鐵，她愛聽那研磨機器傳出的烘豆香與沖泡聲，不一會，咖啡的濃郁香氣溢散開來，她就像美人魚公主初見人類世界的好奇興奮，縱然，這景是一成不變。

不然，今天換個口味，啜飲一杯烏拉嘎也不錯，水洗極淺焙，酸酸卻有野薑花與柑橘的滋甜，淡褐色的水果馨香，也能喚起一晨的味蕾，搭片芋頭千層蛋糕，清爽奶味重於芋頭的風格，是她最愛，這就是她的假日約會，一個人的咖啡店，自己一個人的手寫日記。

書店並非獨立風格，卻有意想不到的書籍，喜愛閱讀的她如同尋寶人，也總愛亂問著老闆，什麼才是閱讀人的靈魂，老闆總說，光影是空間的靈魂，思考是閱讀人的靈魂，這裡可以是座修道院、禪寺，讓妳尋找內心幸福自由的所在。

深沉的靈魂自由是什麼？很難理解，但也如同，幸福是什麼？何其簡潔，卻想不到。

一個人的咖啡約會，是種幸福嗎？也許外表孤獨，也許內心寂寞，但總是喜愛的生活，至少，現在是這麼過。

她想起小時候就喜愛的童話「美人魚公主」，也想起「青鳥」故事，其實，當給人幸福時，自己才更貼近幸福，只要願意以無私的心去付出，幸福就在身邊，有時，可能又巧合地說不出所以然。

不自覺地，她就想起了曾經的一個男同學，轉學生，在念小五時，送了一串中國結給她，上面還掛著美人魚綴飾。

她記得，那時她當班長，轉學生的他受到同學捉弄欺負，她挺身而出料理了那群男同學，解了圍。後來不到一學年的時間，他又轉學走了，轉學前幾天，他送了那串中國結給她，很不巧，那天剛好是愚人節。

她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中國結上掛著美人魚？他說，中國結是他自己手作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會想起這位男同學？一會之後，啊…是因為那串美人魚項鍊，還有他的名字叫做余仁傑，也是這個緣故，他常常被同學訕笑捉弄，這是她對他最深的印象了…

她喝了一口茶，看著電腦上的痞客邦，邦邦徵文比賽「最難忘的事或人」，不限格式，文章或詩作，插畫也行，這活動已經如火如荼進行一段時間了，她自覺這種特定人或事的素材述說，她寫文不行，閱讀還可以，也沒參加了。

她發現今天有新作刊登，是一篇插畫與短文。

第一張插畫，畫著一個小女孩揹著書包，手裡還拎著一個書包，後頭跟著幾個小男生女孩，在街道上。

第二張插畫，畫著一群人圍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窩在牆邊。

第三張插畫，畫著一個小男孩跑步著，小女孩看著他，在校園操場邊。

最後一張插畫，畫著一個中國結，綴著美人魚公主。

這短文寫著…

曾經有一個恰北北的女同學，當班長，纖纖女孩卻很正義凜然，在我轉學進新學校的第一個月，我被齒笑，懦弱地逃回家裡，那天放學，她幫我帶書包給我，其實，她不知道我家在哪裡，可是，知道我家在黃昏市場賣烤番薯，一群同學也跟來看好戲。

有一天，我被其他同學笑說是番薯囝仔，我很生氣他們看不起我父母親，打了起來，卻輸了，被圍毆在垃圾場牆邊。那次被打後，班長幫我出氣，修理，或說是勸說那群同學要對我好一些，不然就告訴老師，我很感動，心想怎有這麼正義的人，一如月光仙子挺身而出。

我應該要更勇敢些，一如假面超人對抗壞人，所以我偷偷練了幾個月，單挑了那群壞蛋的首領，因為，他們一直私下嘲笑說著班長喜歡我，這閒話後來被班長知道，班長哭了，我揍了那最兇惡的同學，下場是，我被罰去跑風雨操場，我記得，小五那一年裡，沒有什麼時候比那一刻更值得快樂的了…她在看著我，雖然我明知道她是來監督我跑完沒有…

同窗日子不長久，父親想去另一縣市作建築工地工人，市場賣烤番薯賺不了錢，我母親在家向鄰居學了編製中國結，想賺些零用錢，卻也間接教會了我，就在轉學前，我自己編了紫色中國結，外加掛上一隻美人魚公主，送給了她，當作紀念，那綴飾花光了我的零用錢。

那美人魚故事是她的最愛，就在美術課的一次畫作裡，我知道的。

她可能早忘了我是誰，短短不到一年…誰又會記得一個轉學生呢？我的名字是愚人節，名字的音就是這麼念的，為此，我還特別挑了愚人節那天送給她，希望她記得我。

只是，不知她那串中國結還在不在？那是我最美麗而難忘的回憶。

另外，她可能不知道，那串美人魚中國結，其實，我想表達的是「仁」「妤」之結，哈…這麼隱晦的心意，怕是誰也猜不到了。

她看完插畫與故事，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憶起了這些往事。往事，通常就是這麼些不經意的曾經，而曾經，就如記憶之屋裡的蟲蛀，被一點一滴地侵蝕消逝中…

她中間名…真是個「妤」。

看那人的部落格名，叫做「人魚結」，沒有頭像，繼而看他的簡介，在台南藍晒圖園區開著手作坊，離書店不過三公里遠…

原來，那麼久遠的事，又這麼相近…真是，余仁傑？

深邃地，她雙眼望出玻璃窗，遠方台南運河對岸，總舖師電影裡出現的那棵老樹，依舊孤獨地兀立在光禿禿草坪間，這景，看了千百回，依舊一成不變，直到最近，橋通了，路寬了。

她起身，走出店外，一弧彩虹掛在天邊，啊…原來，剛才下過雨…

站在二樓戶外的通透連地樓梯前，迎面撲鼻是一股輕雨過後清心的乾淨味道，運河緩緩流淌，反映著水波燦陽幻彩，熠熠地竄入眼簾，她微微舉起手臂遮蔽雙眼，指縫中，她看見一隻松鼠奮力跳過眼前兩樹間，而，古老的風正拂動了林梢新葉…

靜靜地，她闔起了眼，似乎隱約看見，那個站在操場邊、心裡數著還有幾圈才能跑完的小女生，抿著雙唇，眼角還噙著擔憂而未曾滑落的淚。

那結…一直都掛在老家書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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