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大嬸

「老師,那是假花嗎?」,小圓桌几上,一束妍紅光麗充滿膠滑感的火鶴乾插在無水透明玻璃瓶內,置放在畫室中央當成描繪練習物件,每每,她總是那樣被詢問著,也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是真花,不是假的...」。

 

幾位學生似無法置信地湊到桌前端詳,又摸了花瓣,幾個人還是七嘴八舌說著「這花應該是假的...」。

 

火鶴是一種看起來非常假摺的真花,表面塑膠感滑亮花瓣讓火鶴比其他柔嫩花材開花期更持久,作成切花也很耐放,頗受插花界使用,尤其火紅心型般的花瓣,既討喜又對上華人胃口,家庭擺設或年節送禮都頗受歡迎,很快就成了富有高經濟價值的花卉。

 

清晨,他們夫婦倆已經到花田裡去看顧火鶴生長狀況,他們的田圃位於台南市佳里區的「佳里興」,多是栽植火鶴,部分餘地雜作胡麻、玉米自用或出售。

 

他們花圃上方鐵架撐起兩層遮蔭黑網,網下火鶴盆栽整齊地排列,初晨時分,細微陽光滲入隔網縫隙,映襯著豔紅、深淺粉紅、白色、翠綠不一的各色火鶴,景象顯得十分斑斕壯觀,花圃也自然漫溢一股沁涼馨香。

 

下午,她回去家裡自己開設的畫室上課,少數學生是家庭主婦,大多則是國小學生。

 

畫畫來自於她的所學「美術系」畢業,開設畫室教學是初衷,也受到先生認同,先生相當尊重體貼她的想法,自小開始。更深一層的意義是支撐家庭經濟的一份穩定收入。

 

她看著桌几上自家栽種的火鶴,代表一顆炙熱燃燒的心,也代表一份熱情關懷的祝福,升大四那一年的情人節前不久,她剛與學長分手,不同於一般傳情的玫瑰、鬱金香、百合、海芋,她收到特別的六支火鶴,來自她的老朋友。然而,老朋友關懷顏色之間卻略有一股傲然,也許,似說著「妳早該選擇我」。

 

先生、她、老朋友,三人是佳里興的附近鄰居,家裡都務農,田地都在附近,她家與老朋友家田地是一條田埂相鄰,兩家父親原是鄰居好朋友,卻因為一次田地引水灌溉起了衝突。

 

她還記得那年逢大旱,烏山頭與曾文水庫已快乾涸見底,曾文溪剩潺潺細水流過,稻作只沒多久便可收割,要不要廢耕成了農田水利會難以抉擇的痛,用水則成了農家日夜揮不去的擔憂,那一次,老天爺開了個玩笑,大旱過後,損了農家經濟,也間接促成他們兩家的隔閡。那是深植她內心的看天吃飯的務農生活。

 

他們三人依舊是好朋友,孩提時代的先生人便樸實敦厚如老家的瓦青磚紅,老朋友則顯得優遊自賞,一如紅鶴(又稱火鶴)羽毛潔白泛紅的不同於俗,她呢?清妍可人如聆聽那曲淡雅雛菊的歌,各自相異,卻無礙於兒時玩伴的情誼。

 

青春期後的男女,心境總會有些不同,學校功課壓力也大,她與老朋友連周六都需參加私校菁英班輔導課,而先生就讀當地農工職校,三人相聚時間便很少了。

 

或許,他們三人都沒有察覺到,青春之手已悄悄伸進了各自心裡攪和著,好似三人兒時常去的學甲老塘湖,三人只見夏雨紛落激起的漣漪,卻不見那已亂了一池的荷靜。

 

各自大學畢業多年後,當醫師的老朋友回家過年,獨自約她在庭埕,談說想與她結婚,結婚後她可以不用再開美術補習班,又累又沒幾個學生,賺不了什麼錢...

 

她默然沒有回應,一晌寂靜之後,老朋友了然於心地說「就當我沒有開口說過」。

 

那些年,先生經常去找她聊天,帶她往田圃看火鶴,也相偕出遊鹽山看琵鷺,很樸實地表現自我而已,只是心裡總懸掛著...不知她會不會覺得務農是件辛苦又沒前途的工作?

 

她選擇了冒險...畢業後賭上幾年青春確認先生農作的韌性,那是縈繞她心頭已久的隱憂「看天吃飯的農家拚搏」,但若這是個不得不的想選擇務農家庭的人生博弈,她要不要參與呢?

 

她靜默地看著畫室桌几上的火鶴,想起老朋友那份忽視她繪畫所愛的倨傲,也似那賽倫蓋蒂草原紅鶴的羽,美麗、遙遠、難以親近。

 

她認知不願未來或去怨懟愛情,也曾遲疑會有可能往後五十年的體貼,沒人知道這博弈未來是輸或贏,但對賭青春卻是她人生不得不然的現實。不然,便收起青春籌碼,過個單身日子。

 

她還是選擇佳里興的火鶴...那可拈在手中的片片似假的真花,正綻放著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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